Chun Han Wong

二章:冲突发酵

这是中国巴士司机新加坡罢工系列报道的第二章。这次罢工是将近30年以来发生在这个富裕亚洲城市国家的最大规模劳工行动,对新加坡精心打造的世界最有序、最高效地区之一的形象构成了挑战,并揭示出外来劳工问题引发的越来越大的矛盾。在亚洲各个国家,外来工的数量都在不断增加。这次罢工也凸显出中国劳工在世界各地寻找当地人不愿意做的工作时所面临的风险。

前章回顾:去年11月,因不满工资和待遇,新加坡公交公司SMRT大约170名巴士司机拒绝上工。

本章概要:新加坡的中国司机说,罢工之前,他们就遭到排斥,甚至是当地华人的排斥,担心举行抗议活动会引致严厉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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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近几年移民到新加坡为当地公交公司打工的数百名中国籍巴士司机来说,适应新环境的难度常常超过他们的想象。很多司机到了新加坡之后不久便觉得,当地人用仇视的眼光看他们。最近几年,这种针对外国人大量涌入产生的愤恨越来越强烈。

很多新加坡人说,外国人抢了工作岗位,推高了房价,给基础设施、特别是拥挤的地铁带来了新的压力。中国移民和当地华人团体之间还有着一道深深的文化鸿沟。截至2012年,华人占新加坡常住人口的74%。

有些新加坡籍华人(他们本身也是中国移民后裔,至少已经三代或四代)把近期前来的大陆人视为“乡巴佬”,因为他们觉得这些大陆人在社会习惯方面怪毛病多,对英语(新加坡通用语言)又掌握得不熟练。

“我自己和很多同事都有体会到被歧视。”中国籍巴士司机何军令在接受采访时回忆。“生活上发生了很多小的故事,被新加坡本地的华人歧视。他们就是看不起中国大陆来的中国人,给我们留下不好的印像。”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问题并非新加坡独有。在每年成千上万中国公民出国找工作的过程中,很多人都曾遇到充满警惕的当地人的敌视。

中国商务部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约有87.1万中国公民在国外工作。很多人去了东南亚,特别是越南和缅甸等地。近几年,这些地方的反大陆人情绪已经演变成激烈的公开言论,甚至是大规模抗议活动。

在公开集会遭到严格管制的新加坡,很多公民都是通过网络来表达愤怒。他们称大陆劳工为“中国人渣”和“外国垃圾”,要他们回到中国。

但据政治分析人士说,他们越来越刺耳、越来越仇外的腔调也引起了政府的担忧。过去三年,相对于非公民,政府给予新加坡人更多的社会福利,并放慢外国劳工的引进,希望以此安抚新加坡人。总理李显龙(Lee Hsien Loong)去年呼吁新加坡公民对外国人更加包容。

不管怎样,身在新加坡的中国籍巴士司机都很少在工作之外跟当地人打交道,而更愿意在他们相互之间关系密切的小帮派内部交往。

他们为新加坡国营公交公司SMRT企业(SMRT Corp.)工作,一个星期上六天班,一个班10小时到12小时。下班之后,大部分自由时间都是在位于新加坡工业区的偏僻宿舍里休息。

宿舍设施简陋,由不同国籍、不同行业的数百名、甚至数千名外来工共同使用。

一间宿舍一般住八个人。据司机们回忆,工人们睡在铺了床垫和草席的上下铺上。

狮城巴士司机大罢工关键人物
有些人花钱买了便宜的电视机和笔记本电脑用于娱乐。很多人是通过给家人打电话、与同事边抽烟、喝啤酒边聊天来打发时间。

有些时候,他们会去当地的公园或购物广场玩上一天。由于大部分工资不是汇回老家就是用于还债和日常开销,他们基本买不起其他什么东西。

据司机说,他们经常向主管申诉居住条件狭小、不卫生。由于同宿舍的人常常上不同的班,他们相互之间打扰睡眠,总是昏昏欲睡。据司机说,在这种拥挤的空间里面,有什么疾病一下就传开了。

司机说,就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们对工资及其他工作条件的不满情绪不断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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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SMRT的声明,2012年7月份以前,SMRT付给中国大陆司机(全都是签两年合同)的月基本工资是1,000新元(合780美元),相比之下付给身为永久制员工的新加坡司机、马来西亚司机的基本工资是1,200新元(合940美元)。

时间轴:新加坡史上历次劳工运动
总薪酬的情况就更加复杂。据SMRT的声明,中国司机一样拿到一个月约合275美元的住宿和水电补贴,虽然他们的奖金也比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籍司机要少。

何军令和另几位中国大陆籍司机说,SMRT聘用的招聘中介从未清楚表明他们的基本工资将低于其他司机。SMRT表示已向相关部门举报中介涉嫌不实陈述的问题。本报试图确定中介身份并联系他们,但未获成功。

在中国司机看来,不同的薪资安排似乎是不公平的。他们说,他们理解新加坡人为什么待遇更好,因为这些人是新加坡公民,在自己的国家工作。但他们质疑为什么SMRT给予马亚西亚人的待遇似乎优于给予中国人的待遇。

新加坡与马来西亚有着密切的社会经济联系,这有助于这两个前英殖民地之间跨境用人。从1963年到1965年,新加坡是马来西亚的一部分,在后来的年头里,很多新加坡雇主开始雇用马来西亚人,这些人一般都讲英语,而且因为拥有相似的文化,他们也很容易融入。

大约有40万马来西亚人在新加坡工作,很多人都取得了新加坡的永久居留权。拥有永久居留权的居民享有参加政府支持的养老金计划之类的福利。SMRT未就其用人偏好发表评论,但在通过电子邮件回答提问的时候对《华尔街日报》说,它提供给中国司机和马来西亚司机的薪酬方案(包括福利在内)是“公正”的。

Kiyoshi Ota/Bloomberg News
新加坡总理李显龙
这一切对中国司机都没有多大意义。他们觉得SMRT应当平等对待所有外国员工。

但司机们说,他们不愿过多申诉,以免影响饭碗。很多人说,之前为了给招聘中介付钱让其帮找工作,他们借了不少钱。

司机们说,他们还担心遭到报复,第一批前往新加坡的中国司机之一胡秀文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胡秀文讲述的遭遇在跟随他的脚步来到新加坡的司机当中广泛流传。

青岛人胡秀文接受电话采访说,他是在2008年1月到SMRT上班的。他说,一落地SMRT就拿走了他的护照,把他和另外六名司机安排在一套政府修建的拥挤楼房里。

胡秀文表示他工作表现不错,赢得了主管的信任,他们经常给他安排加班──这是一个重要的收入补充。他说,在SMRT的中国招聘行动中,他还成了宣传榜样。

他说,公司最后把他和一名同事安排到了另一套房子里。

但他说,这套房子同样住人太多。三个房间由他们和另外八个人合住,分别是另两名外国人、房东及其家人,以及一名家政工人。

胡秀文说,他的房间臭虫非常多,这让他很难入睡。

Hu Xiu Wen
SMRT雇用的首批中国内地司机之一胡秀文。
胡秀文说,他找一位人力资源主管帮忙,遭到拒绝。据胡秀文说,他一提这事,这位主管就变得很烦,说他行为粗鲁。

本报未能联系到上述房东和主管发表评论。

据胡秀文说,几天之后,他被叫到SMRT总部,没有任何解释就被解雇。他说,同一天,一家遣返公司把他送上了一架飞回中国的飞机。

SMRT在回答《华尔街日报》的提问时说,该公司在2008年1月聘用胡秀文,同年9月以“纪律原因”将其解雇。具体原因没有说,也没有就胡秀文的说法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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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们说,其他人在申诉过后的遭遇似乎进一步证明,异议不会得到容忍。

2010年,SMRT头几批中国大陆籍司机的两年合同到期。有些人当时就离开了这家公司。另一些人用中文写了一封请愿书,并征集了大约185个签名。

《华尔街日报》看过的请愿书复印件显示,在这份请愿书里,他们指控SMRT提供的住宿条件恶劣,不利于充分休息,导致他们睡眠不足。

在请愿书里面,司机们还要求公司返还在他们抵达新加坡时被扣的护照,并提供他们在中国签署的原始合同的复印件。

司机们还在请愿书里抱怨说,SMRT拒绝付给他们花红奖金。多名司机在接受采访时说,公司欠他们相当于一个月工资──每个司机大约1,000新元──的花红,本应一年一付。

然而据司机回忆,SMRT对他们说,全部花红将在两年合同结束时一次性发放。SMRT拒绝就这份请愿书发表具体评论。


据两名知情司机说,大约10名司机将请愿书亲手交给人力部(位于新加坡唐人街附近一栋灰暗的白瓦楼房里面),并向官员解释他们的申诉。据司机们后来回忆,SMRT管理人员半小时内到达,试图干预并化解此事。

人力部后来通过公开声明说,它调查并解决了职权范围内的申诉,并与SMRT高级管理人员讨论了其他申诉。据司机说,公司方面同意返还司机的护照并改善他们的花红方案。

但据部分司机说,包括改善住宿条件在内的其他要求没有得到满意解决。

另外他们说,交送请愿书的10名司机大都遭到解雇。接受采访的司机不知道被要求离开的司机具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SMRT解雇他们的具体原因。SMRT拒绝置评。


第三章预告:司机与SMRT之间的矛盾升温。后来,三名司机在财神庙里碰头,行动开始,网上吹响抗争的号角。

【《华尔街日报》采访了司机、辩护律师、劳工维权人士等数十人,并查阅了司机之间的互联网交流的存档、政府官员与公司管理层的公开发言以及法庭文件,据此形成了这篇报道。报道将于本周以系列报道的形式发表在“东南亚实时报”(Southeast Asia Real Time)栏目和《华尔街日报》亚洲网络版(asia.wsj.com)上,每天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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