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

2002年赴朝鲜前三天,丹东国际旅行社发来一张传真,是《赴朝旅游须知》,其中有几条特别引人注意:

新义州到平壤的沿途上不允许向窗外扔任何纪念品和食品,以免引起朝鲜人的误解。

沿途景物不许拍照,在旅游期间对落后的和不好的景物不要拍照。

不许携带手提电话、望远镜、朝鲜币进入朝鲜。

对朝鲜政治、经济状况不要妄加评论,不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特别是对朝鲜人民爱戴的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书记不要加以评论。向金日成主席献花和照相时要保持严肃,不能模仿领袖的姿态照相。




新义州与中国的丹东市隔鸭绿江相望,虽然是朝鲜第四大城市,但并不大,建筑陈旧,车辆稀少。路上的行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反而有点佝偻潦草,表情冷漠。大都穿着旧的中山装或者夹克,略显削瘦。

我们乘坐的是朝鲜的国际列车。从新义州到平壤,路上再也没有城市,全是农村。贫困是一眼可见的。农田里没有防护林,村庄里也很少见到树木。许多山坡上植上了树,不过都还没有长成材。成材的树木应该都被砍掉换成了外汇。没有柏油路,甚至没有沙石路,只有土路,仅容一车通过。走在上面的只有牛车,偶尔还可以见到拖拉机。朝鲜的牛车都是木制车轮,连包着铁皮的也没有见到过。我问朝鲜导游,为什么见不到公共汽车,难道朝鲜农民不出门吗?回答是,在离铁路很远的地方不但有汽车,有公路,还有高速公路,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

穿着蓝色制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们见到火车,都专门停下来向火车招手,以示对国际友人的礼貌,等火车过去才继续走路。

朝鲜导游一副学生模样,看上去十分憨厚,也很乐于和我交谈。他说今年是“主体91年”(2002年),朝鲜从1992年决议废除了公历纪年,以伟大领袖金日成出生的那一年(1912年)为“主体元年”。有了金日成大元帅的朝鲜人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太阳民族,伟大领袖金日成是太阳民族的始祖,所以,伟大领袖金日成的生日也被定为“太阳节”。



在平壤郊区的公路上,看到一辆公共汽车,不但里面挤满了人,外面的车门上还“挂”了七八个人,看起来相当惊心动魂。这是进入朝鲜境内看到的第一辆公共汽车。

下了火车,立刻登上一辆日本产的旅游大巴,车上又增加了一名导游,看起来相当精明强干。据有经验的旅客说,这是朝鲜国家安全局的。

平壤是一座宽敞、整洁、高大的城市。马路动辄一百米宽,车辆稀少,一尘不染。高层建筑很多,居民楼动辄二三十层高。所有的建筑都是水泥本色。所有的阳台上都空无一物。在国内时看到一篇文章,说平壤市为了保持市容,不许市民在阳台上晒衣服,看来确实如此。

第一站是“主体思想塔”。车过大同江桥,江面上整齐地腾起几柱雪白的喷泉,据导游讲高度达一百多米。壮观、平静、美丽。江边上那座高耸入云的宝剑型纪念碑就是“主体思想塔”。

所谓“主体思想”,也就是“金日成思想”。强调一个人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本民族的命运要掌握在本民族的手中。导游讲,朝鲜人民就是在“主体思想”的光辉指导下,打败了美帝国主义对朝鲜的侵略。

平壤市内广场上经常可见画壁,上面是微笑着的伟大领袖金日成,镜片明亮,牙齿洁白,笑容慈祥,完美无瑕。我把“朝鲜之旅”的牌子摘下来放进口袋,拦住一个过路的青年,请他给我照一张相。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傻瓜相机,拿过去摆弄了一下,又还给了我。不知道是不会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突然,他用手托住自己胸前的金日成像,比划着问我为什么不戴领袖的像。我对他大声说着汉语“中国”,他好像通一点汉语,用汉语问我“你的民族?”

这时,周围已经围上了十多个朝鲜人,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都好奇地看着我和我手中的相机,其中一个青年还往地下吐了口痰,粉碎了关于朝鲜人不随地吐痰的说法。眼看全广场的人都向我涌来,我急忙冲出重围,回到了大部队那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朝鲜人衣服上都别着领袖像,无一例外。所以一个外国人在朝鲜很容易被区分出来。



当天晚上住在“西山宾馆”,是平壤市郊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第一顿晚餐比游客们想象的要丰盛。有烧牛肉、炸鱼、炒狗宝、烧菠菜四样菜,还有饺子、米饭和啤酒。每一样饭菜都分盛四个小盘,所以摆到桌上,共二十多盘,显得丰盛无比。一开始大家以为米饭是限量的,所以一上来赶紧每人盛了一碗。然而吃完试着再要,很痛快地就端上来了。以后几天的经验也证明,在朝鲜如果你吃饭时努力吃,就没有饥饿的威胁。那些背了大包小裹的面包、方便面和饼干的人看来失策了。

饭里有稻壳,菜谈不上什么味道,朝鲜啤酒喝起来还不错。

吃完了饭,到总台换了十元外汇券,在商品部买了一本朝鲜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我所认识的金正日》。

房间的电视是日立牌的,还是手动的那种。有三个台,都播送着歌颂节日的歌舞节目。报幕员的声音颤抖而激动,台下的掌声热烈而整齐。看不懂,关了看书。床头灯是二十度的灯泡,昏黄暗淡。

书里这样写着──

金正日书记诞生在白头山的密林里,那里是金日成将军打游击时的密营。金正日书记一诞生,游击队员们欣喜若狂,他们说:“白头山密营出了大喜事,白头山光明星高高升起,照耀着三千里江山,是朝鲜走大运的征兆。”

于是,在全国各地树林里秘密出现了有关白头山光明星的标语树,上面写着:

白头山光明星照耀的朝鲜,未来是灿烂的。
同胞们都往白头山看吧,光明星放射着光辉。
朝鲜未来的光辉,白头山光明星万岁!
朝鲜史上的大鸿运,出了民族的太阳金日成将军,出了白头山抗日女将金正淑将军(金日成的夫人),出了白头山的光明星。三大鸿运万万岁!


白头山光明星就是金正日书记。他是在万民的祝福中出生的,所以具有特殊意义。他小时,就掌握了在那个年龄无法想象的知识。他的智力发达是惊人的。由于具有非凡的才智和崇高的品德,自然就受到青年们的尊敬,在青年时期成为青年的中心。

虽然知道朝鲜实行个人崇拜,但没想到个人崇拜可以发展到这样的程度。

“在人与人之间,最巩固的是父子关系。所以领袖与人民的关系应该是父子关系。”应该让人民充分认识到领袖的恩情。领袖是人民的慈父。

人民必须无条件地忠于领袖,“要绝对信赖和拥护伟大的主席,确信主席开拓的主体事业一定会取得胜利,并为其实现献出一切,坚守情义,要用生命来报答主席的爱护和信任”,“纯正地坚守这种信念、节操和情义的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才是能过上最美好生活的忠臣。”

拉开窗帘,窗外巨大的平壤城一片漆黑。没有路灯,没有霓虹,甚至居民楼里也没有电灯。只有零零星星的楼房闪着灯光。这些毫无必要建得如此高大的三四十层的住宅建筑,因为没有电,下班后人们得一层层爬上去。



第二天的第一站是平壤地铁。平壤地铁长度达三十公里,我们要去的是复兴站,应该是最漂亮的一站了。电梯足足有三百米长,因为这个站深达一百米,在世界上应该是最深的地铁了。我问导游为什么要修这样深,导游说这个他不太清楚。估计是为了备战吧。

平壤人引以为自豪的地铁其实很破旧了。正是上班时间,人比较多。上电梯的时候和朝鲜人挤在一起,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显然平壤人洗澡不像扫地那样勤。朝鲜人都很瘦,神情都严肃、自尊而拘谨,嘴紧紧抿着。平壤人走路都是急冲冲的,一副只争朝夕的样子。胳膊摆动的幅度很大,两脚外撇。同行的旅伴专门研究过朝鲜人为什么都有点罗圈腿,并且得出了相当有说服力的结论。他认为这是由于朝鲜人背式带孩子以及住炕的传统造成的。

朝鲜人对高度的崇拜显得天真可爱。从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平壤的建筑一座比一座高。凡是路过纪念性建筑,导游都要提一下高度。据说60米的高度是为了比巴黎的凯旋门高一米,主体思想塔也比美国华盛顿纪念塔高一米。在市中心,还耸立着一座金字塔型的水泥大厦,高三百多米,因为经济困难现已停工。

下一站是中朝友谊塔。相比主体思想塔及旁边的电视塔,这个1959年建筑的纪念塔就显得太矮小了。塔室里面有两本手写的纪念册,上面是一些朝鲜战争中牺牲的中国志愿军英雄的名字。一个自费旅游的志愿军老兵颤抖着手,从名册上找他战友的名字。在大家的帮助下,不久他找到了。他说,朝鲜战争时他是副排长,这个战士是他排里的。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出了塔室,外面正下着雨。志愿军老兵没有伞,朝鲜导游也不把伞借给他,他只好头上套着个塑料袋,走进雨里。

中午回到西山饭店吃午饭。下午要参观祖国解放战争纪念馆,即朝鲜战争纪念馆。我们参观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馆,在毛主席像边上,一幅巨大的标语牌,上面用朝鲜语写着:“在中国的五星红旗里,有朝鲜人的鲜血。”

大家听完了导游的翻译,都小声说,是翻译反了吧。

回去研究朝鲜外文出版社的书,才发现导游翻译的没有错。那本书上说:“从1945年11月到1949年9月,中共和国民党内战时期,由于蒋介石军队在美国的援助下向中共军队发动进攻,中共面临了危机。在这紧急关头,约25万名朝鲜青年参加了中国东北解放战役,英勇战斗,为中国共产党的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可以说是以德报德。”

这本书还说,“击落美军飞机的不是苏联制造的高射炮,而是在牛车上等敌机俯射时射击的狙击手。击沉美军大型舰艇的不是苏联海军舰艇或者中国海军舰艇,而是朝鲜人民军小小的鱼雷艇。保护朝鲜人民军免受飞机狂轰滥炸和炮轰的不是外国的最新武器,而是防空洞和地下洞窟,即朝鲜大地。”一句话,打败美国的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苏联人,而完全是卓绝的传奇式英雄金日成将军领导下的朝鲜人民军。

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要在毛主席像旁边配上一句那样的话,也明白了导游为什么不肯借伞给志愿军老兵。在祖国解放战争纪念馆中,中国人民志愿军馆不过是一个分馆,导游甚至连“黄继光”、“邱少云”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晚上回到饭店,继续阅读朝鲜外文出版社的读物。朝鲜人的整齐划一原来有自。总结伟大领袖及领导者的思想,特点大致如下:

最核心的是独特的领袖观。“领袖是社会的脑髓”,“是社会政治生命体的中心,是革命的大脑,是统一团结的核心。领袖在历史发展和革命运动中起决定性作用”。

“如果没有领袖,民众就不可能有任何自主的生活。”

“因为领袖处于这种地位,所以人民群众应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领袖,并对他尽忠诚。”

“国家元首的领导能力如何,决定国家的兴亡盛衰”,“有了伟大领袖的领导,朝鲜人民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尊严最自豪的人民。世界上没有像我们领袖那样的人。我们的领袖确实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伟大的思想理论家、革命家和建设的天才、具有无比崇高品德的人民的慈父。”

所以要“衷心拥戴领袖,把领袖的权威绝对化。把领袖的思想和教导信念化、信条化,对领袖的教导坚持无条件贯彻的原则”。

另一个独特的发明是认为党是领袖的工具。在朝鲜,劳动党是领袖的龙马,“领袖是骑在龙马上的伟大骑手”,“人民群众要想成为革命的自主的主体,就要在党和领袖的领导下,以一个思想、一个组织团结起来”。

第三个发明是“民族第一主义”。金正日书记说,“要想忠于本国革命,首先就要懂得热爱和珍视本民族。在这个意义上,我主张我们民族第一主义。”民族第一主义的核心内容是,有了主体思想的朝鲜是世界上最优越的社会主义,要处处体现民族尊严和民族自豪。

朝鲜外文出版社的出版物里充满了口语。据说,二战以前时期,金日成进行大规模作战,用武装拥护苏联;二战时期,德国军队从西部进攻苏联,日本与之配合企图从东部进攻,由于受到金日成游击队的牵制无法达到目的。

据说,“日本帝国主义遭到他的神出鬼没有灵活战术的深重打击,说他是‘白头山老虎’,一听他的名字就吓得发抖”。

据说,朝鲜现在虽然经济暂时困难,但很快就会重现千里马速度,很快就会达到人均一万美元。

据说,在美日朝历史关系中,从来都是朝鲜怕日本,日本怕美国,而美国怕朝鲜。美国对朝鲜一直有一种自卑感,畏惧心与日俱增。如果朝美开战,不论如何都是朝鲜大胜美国惨败……

这些宣传读物论点和论据之间往往牛头不对马嘴,而且语言粗俗,行文幼稚。看来,小国寡民又闭关锁国,朝鲜人才确实严重匮乏。



第三天的上午没有什么安排,只有购物一项。然而,平壤的外国人商店确实没有什么可买的。工艺品做工粗糙,标价不低。我想买一枚金日成或者金正日的像章,商店里却没有。我问导游怎么才能得到一枚领袖的像章。

导游郑重地说,一般外国人是不能得到领袖像章的。不过,如果你是真心敬爱伟大领袖和伟大的领导者的话,你可以提出申请,如果朝鲜政府审查合格,会派一名部长发给你领袖像章,不过这个周期要七天。因此,很遗憾,你没有办法得到领袖的像章。

没办法就没办法吧。

回国的车是十一点发,这次随车的是另一个导游。一路上和他聊了很久。和他聊起朝鲜历史,他所知道的朝鲜历史名人除了金日成、金正日、金正淑和金九之外,只有檀君和李舜臣。前者是朝鲜始祖,后者是16世纪朝鲜李王朝的抗日英雄。关于朝鲜的始祖,这位导游又提出了新的说法。历史上,朝鲜是以五千年的檀君为始祖。但解放后,朝鲜已经成为太阳民族,和以前有了质的不同。太阳民族的始祖是金日成大元帅。因此也可以说朝鲜有两个始祖:传说中的檀君和现实中的金日成大元帅。

他对中国显然很隔膜。他不知道什么叫因特网。他问我是不是因为工作出色思想先进被选派出来到朝鲜参观。

我问他金正日书记有几个孩子,他说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和锦州市人大的一位官员坐在了一起。谈起对朝鲜的观感,他一路赞不绝口。这倒不是说给朝鲜导游听的,看得出来他确实很感慨。他一路指着窗外说:你看,人家这农村搞得多整齐,房前房后干干净净,你再看中国,前头一个柴火垛后面一个粪堆。你看平壤市多干净,市民素质多高。这说明人家管理上有一套办法,人家思想统一,劲往一处使。你再想想中国,到处是办证的广告,和人家朝鲜怎么比。虽然人家穷,但人家精神状态好,走路都刷刷的。

大家纷纷点点称是。

对“阿里郎”表演他更是叹为观止,认为比奥运会开幕式还要好看。

朝鲜导游立刻坐到他身边,记下了他的单位和他的话,说要回去汇报。

(本文作者张宏杰,作家、历史学者。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和《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等。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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