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舵
香
港“占中”一石激起千重浪,成为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各派意见争执不下,大帽子照例满天飞。其中最盛行的是各种阴谋论:政府派引美国智库Land Destroyer某研究员Tony Cartalucci的爆料说,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ED是“占中”的幕后主宰,占中是李柱铭和陈方安生今年四月访美时双方商量好的;俄罗斯媒体一如既往,指控美国想通过香港引爆中国;而反对派则咬定旺角的群体冲突是政府勾结黑社会制造事端;等等等等,真伪莫辨,不一而足。不管阴谋论是真是假,它和谣言一样,都只能是一个陷阱,任何人掉进去就别想再爬出来。所以,我们不能依靠阴谋论做判断。
那么,靠什么作判断呢?
我的看法是,只能靠目前尚能达成最大共识的“改革开放”的内在逻辑,来作为判别是非的主要根据。也就是说,以“是否有利于改革开放”为根据。
首先,就香港论香港是无效的,因为“一国两制”注定了香港的问题和大陆无法分开。事实很清楚,“占中”泛民主派针对的是中央政府及其主导下制定的基本法,他们是要挑战基本法,而且是以非法(违反香港本地的下位法)的方式。这就至少涉及了两个层面的问题:第一,怎样看待基本法;第二,怎样评价非法占中。
如果以现行西方自由民主的标准衡量,基本法显而易见漏洞百出,是一个很差劲的宪法性法律,怎么臭骂都不过分。但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只凭借这一个标准来评判中国的事情?我以为不能。理由上面已经说了:不能割裂开香港和大陆来看问题。
那么,大陆是怎么回事呢?想一想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和即将召开的四中全会,以及中共十八大之后提出的24字核心价值(自由、民主、法治、平等都赫然在列),再想一想最近中国社科院院长王伟光公然要继续实行专政的文章,令我立刻想到杨继绳先生的大作《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想到1989。自由派往往低估了中共内部和中国社会上反改革开放的保守倒退势力的巨大能量,而正因为如此,不知不觉间,就站到了激进派的立场上,忽视了改革开放倒退甚至夭折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理解中国问题不能用黑白二分法。中国不是反动专制政府vs.进步民主力量,善恶对垒、你死我活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改革开放之前这样看问题也许大体不差,现在这么看则完全离谱。
我在反思1989时早就提出,我们至少要四分:体制内,是改革派亦即温和派,对保守派亦即强硬派两派的斗争;体制外,则是改革派亦即温和派,与激进派亦即强硬派的对垒。改革开放路线坚持下去的必要条件是,体制内外的改革派要结盟、合作,把两边的两个极端派抑制住。1989之前原本是可能形成这个局面的,非常不幸,1989以后的局面变成了正相反,两个改革派被边缘化(邓小平南巡之后只不过是经济改革派重新主导大局,政治改革派依然无影无踪),两个极端派──极左毛派加极端民族主义派vs.激进自由派和民粹民主派──成为主流,互损互斗,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中共十八大之前。
习李新班子主政后,改革的决心和力度超乎想象,同时,其面对的难题也超乎想象。由于25年来政治体制改革的严重滞后,习李面对的社会,照我的前同事孙立平先生的诊断,已经是一个“溃败社会”,一个腐烂到了所有器官甚至骨髓里的病态社会,信仰真空、道德沦落,只剩下对权和钱的贪婪追逐,以及无所不在的贪污腐化,种种病态,恰好给激进派提供了得出“改革没希望”结论的充分根据。雪上加霜的是,数量众多的极左保守派却闭眼不看现实,仍然在为现状大唱赞歌,断言所谓“中国模式”无比优越,已经大大超越了西方的自由民主。这更让右翼激进派认为中共毫无政治改革的诚意,对改革更加绝望。
改革还有没有希望,实在说,恐怕没有人知道。我们能做的,无非是在维持现状、继续改革和激进革命三者之间做一决断,而无论做哪一种决断都没有充分根据,只能依靠自己的价值观,和相对模糊的现实感。我只能说,我自己的决断是:坚定不移地支持改革,坚决反对维持现状和激进革命。
而要把改革成功进行下去,需要创造难度令人生畏的许多必要条件,其中最重要的,简单说有两条:
第一,必须手腕高明地压制左和右两种极端主张。很不幸,在当今中国,这两个极端派恰恰是主流,实力强大,而两个温和派、改革派依然被边缘化,连话语权都很弱势。习李能不能解决这个关键问题,谁也不知道。
第二,必须走当年英美现代化主流模式之路,先法治、后民主。很不幸,这不仅在当今中国,在西方、在全世界都少有人听从,绝大多数人眼里的民主化,就是尽快普选,一人一票投票然后少数服从多数,加上多党竞争和新闻言论自由,越快越好,法治不法治,根本不加考虑。而共产党的传统思想理论里则没有法治、宪政、个人自由和人权保障的任何位置,直到目前,也基本没有这方面的制度创设;最荒谬的是,和法治完全对立的“人民民主专政”现在还在宪法里!我们切不可忘记,王伟光的高论可是有非常充分的宪法依据的!
总而言之,在大陆如此这般的现状之下,香港泛民主派一步到位的普选诉求有半点实现的可能吗?在极左毛派和极端民族主义势力的强大压力下,习李政权有可能满足这么激进的诉求吗?如果泛民主派明明知道自己的诉求不切实际,那么,硬要强求,为了这个明知达不到的目的甚至不惜违法占中,动机是什么,结果又可能是什么呢?
要揣测动机,势必堕入阴谋论,所以,我只能谈后果。
无非几种可能吧。一种是,泛民动员力巨大,一呼百应,并且决不妥协。结果如何,不问可知:中央政府指示港府强力镇压,包括动用驻港军队,为此不惜流血。接下来会怎样?我想,十之八九也会和1989一样:中共不会垮台,只会是保守势力大受其益,中国往不改革大幅倒退。这就是香港泛民和西方某些鼓动者希望看到的结局吗?
另一种可能是,泛民动员力一般,多数香港人不支持泛民的诉求,而港府及其背后的中共保持克制,等待泛民自动妥协,知难而退。接下来呢?流血是避免了,香港未来的民主化会怎样?说实话,我不知道。可能是中共及时调整,作出某种让步,普选提前实现──据我看,这种可能性很小;另一种可能是,香港的法治传统、法治文化被重创,从此以后,任何自认为正义和真理在手的派别甚至个人,都可以动员一部分民众,诉诸非法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港府摄于舆论压力不敢有所作为,于是,香港的法治水准向内地靠拢。而这也是泛民和西方支持者希望看到的吗?
第三种,也是概率最小的一种可能是,香港的“占中”往大陆内地蔓延,引发大陆的新一波民主浪潮,中国的民主化就此提前实现,然后万事大吉。我怎么想,都觉得这种可能性纯属白日做梦。至少是,我不敢如此盲目乐观,宁可把中国民主化的困难估计得充分一点,把自己的期望值调低一点。
说了这么多泄气的话,有没有乐观一点的出路呢?
我坚决认为,更好的出路是存在的。这篇小文不可能细述,我这里只能略提一点:我恳切希望,香港的有志之士、有识之士能够摒弃激进诉求,和大陆内地的改革派──体制内外的两部分改革派──携手合作,积极、稳妥地首先把内地的法治推上轨道;尤其是第一步,把“专政”从中国宪法里彻底废除,把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三位一体彻底送进历史博物馆。内地这些必不可少的宪政改革都还不见踪影的时候,就去提出激进的、也就是脱离实际的诉求,特别是,用破坏香港法治的手段提出激进诉求,无异于缘木求鱼;不揣冒昧地说,十之八九会是事与愿违──须知通往地狱之路,经常是由不切实际的理想铺就的。
我的观点正确吗?再说一句实话:我不敢保证。我不可能像激进理想主义者那样自认为真理正义统统在握因而信心满满。相反,我倒是满心巴望,我的悲观预言是毫无根据的。我但愿我是错的!只不过,这个毫不完美的人世间经常都是天不从人愿,我们能达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接受2017年特首普选,有可能是较轻的那一害。
(本文作者周舵是独立学者,自由撰稿人,原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研究人员、北京四通集团公司高管、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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