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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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8年8月,姚文元发表文章说,毛主席有最高指示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毛主席说的领导一切,其实只是领导知识分子,凡机关、院校、科研院所、医疗卫生、文化艺术,等等,所谓上层建筑的知识分子,都归工人领导。但不许领导领导,也不许领导农民,更不许领导解放军。

最高指示不过夜,本地闻风而动,各工厂组成“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简称“工宣队”,浩浩荡荡开进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

本市某单位是媒体,知识分子自然成堆。派驻工宣队的领导不敢大意,先是挑选队员,一个一个甄选;又任命大小头目,一定要有文化;又将大小头目送到北京某印刷厂取经,学习领导知识分子的方法;大小头目回来后又在本地培训,须面试合格。最后,组成一支二十多人的精干小分队。选了冬月初一,趁着夜色,悄悄开进某单位。等到某单位知识分子发现,工宣队已经占领制高点,队员全部就位,总编室、编辑部、机要室、机房、文印室、暗房、库房……全部掌控在工宣队手中,且门口双岗。工宣队员身着毛蓝布工作服,头戴白色柳条帽,脚蹬翻毛皮鞋,个个手捧毛主席语录,威风凛凛。

工宣队长姓马,马到成功的马。马队长本是一个车间主任,无行政级别,因是坚定的造反派,才被委以重任,进驻某单位领导知识分子。天刚蒙蒙亮,马队长在某单位大院里已经巡视一圈,便告诉随从吹哨,召集知识分子们开会,要亲自讲话。马队长懂政策,虽一手擎最高指示,一手握尚方剑,还是既客气又明确地说:在本单位,一些人属于“革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人是“团结对象”,要打倒的“只是少数”。

他又斩钉截铁说,这三部分人的比例,谁是谁非,由咱工人阶级来决定!

台下听讲的知识分子睡眼惺忪,听到马队长把自己左中右分类,又设了百分比,两头小,中间大,便兴奋起来。大家都暗自把自己划到中间一类,似看到希望。

马队长询问媒体操持何种业务?每天有甚事可干?于造反派有甚好处?有人悄悄告诉说,这是个发新闻的地方,全省人民每天从报纸看到、从广播听到的新闻,大部分是从这里发出去的。总编室是中枢,歌颂伟大领袖,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赞扬咱造反派的文章,都是从这里出去,传遍祖国大江南北的。马队长就兴致勃勃坐在总编室,等着人家来歌颂。谁知等来的是送审稿件。马队长开龙门刨出身,此时看稿子,看大样,标题一会黑一会红,一会老宋一会小三,文章更看到如入五里云雾,简直眼花缭乱。一天下来,马队长仰天长叹,这哪里是叫咱工人来领导,早就被文章把咱领走啦!

但是,马队长搞运动是把好手,很快便拟定领导知识分子的新方法──将某单位的知识分子编成“斗批改战斗团”,拉到农村去,拉到三大革命运动第一线去。马队长说,知识分子要在粗粮杂面红薯叶中,在猪粪牛粪驴粪的熏陶中,在煤油灯下,在田间地头,炼一颗红心,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

于是,隆冬腊月,某单位全体知识分子,不许带孩子,火车汽车徒步走,到了一个叫官山岭的小村庄。这是1969年春节前的事。

“斗批改战斗团”开进官山岭,马队长采取的第一个革命化措施,就是实行军事化建制,知识分子按连、排、班编组,男女分开,夫妻分居,统统住集体宿舍,睡大铺。谓之“革命化、军队化、战斗化”。

军事化一天之内便完成,各连排随即开始“斗批改”。上午下地劳动,深翻土地;下午政治学习,念“毛选”,念社论,念文件;晚饭后还要学习两个小时,向毛主席汇报一天的“活思想”。每天政治学习必须够八小时,一天三顿在贫下中农家吃。一个星期以后,大字报栏、学习园地建立起来,知识分子中,相互间张口闭口革命词藻,走路将语录捧在胸前,与工宣队说话先背诵语录,眼看着“斗批改”出现勃勃生气,马队长看在眼里,喜在眉梢。

一天半夜,突然有工宣队员在“营房”门前山呼海叫,喊大家起床。原来有电话通知,说今夜有最高指示发表,所有人都要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聆听,还要连夜刷标语,组织学习。
知识分子都起来了,黑灯瞎火的,按照各自的连排站在院子里。大家站直了,喇叭响起来,开始宣读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

大家听完,刷标语,喊口号,忙了多半夜。

第二天一早,工宣队又喊,催大家起来,学习昨晚传达的最新最高指示。知识分子赶紧起来,分成若干小组,于清晨的冷冽中开始学习……

大家围坐,静场片刻,才有人想起问:学什么?自然是昨夜传达的最高指示。可是……可是……最高指示是什么?围坐的知识分子昨夜都忙了半宿,也喊口号了,也刷标语了,此时谁也不知道最新最高指示是什么?学习顿时冷场,非常尴尬。而且,不仅知识分子不知道,所有的工宣队员,没有一人知道昨夜还传达最高指示了。都说,听见广播了,没起来,所以没听清是什么。

知识分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去问马队长?那不是找死吗?

还是有聪明人,马上猜出这是摆了“乌龙”,就站起发言:昨夜听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热血沸腾,激动万分……

这才给大家指明了方向,讨论渐渐热烈起来。

其实,那天夜里广播只是念了一篇公社革委会的通告。马队长在团部正忙着,接到一个电话,没有听清楚,糊里糊涂以为是最高指示发布,把大家叫起来。

问题是,当夜站在广播喇叭下的知识分子,整整几百人,难道没有一个人听出究竟?没有一个人发觉其实没有最高指示?

于是,渐渐有人议论“最高指示事件”的迷惑之处。有几个不怕死的便窃窃私语,凑成了一段事实比较确凿的趣闻。

据说,那天夜里,一个工宣队队员走到团部,被马队长推开门缝叫住。只见马队长光膀子披件小棉袄,冷得哆哆嗦嗦,对工宣队员说,今夜有最高指示,马上叫大家起来听传达。说完又关门,夜里也没有见他起来,不知在屋里干啥。

工宣队员是个老师傅,为人忠厚,又说,我也奇怪,平时他总是穿件长大衣,怎么那晚披件小棉袄,跟女人一样?

听者便故作惊讶状,对老师傅挤眉弄眼。

直到有一天清早,也是马队长大意了,才露出那小棉袄的真相。头天夜里,马队长加班,早上起来晚了点,院子里已经有若干知识分子洒扫。只见马队长端着一只大盆,站在门口,雄赳赳地 “哗──”倒将出去。彼时朝霞满天,映红官山岭,竟将那盆中几件漂浮物,映照在光天化日之下。所谓漂浮物,就是那种现在由计生委放在闹市口任人自取的安全装置。马队长还未发觉,一面还与洒扫庭院的知识分子说话,谈及昨夜学习体会。

荒江野老之地,生活比较清淡。风月之事,见风就长,见人就传。马队长与漂浮物之事,还有那件小棉袄,霎时传遍斗批改战斗团。小棉袄除了那晚披在马队长身上外,其余时间都穿在某单位一位造反派身上,大家一眼就看到,人前人后指指点点,乐不可支。

那年春节前,战斗团布置迎春专栏,有知识分子便调侃,正楷书写《菩萨蛮•大柏地》以对: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马队长巡视专栏,走到此,便驻足观看,指着“鏖”问书写者,这是啥字?我怎么不认识?那人告诉马队长,这个字念ao,鏖战,就是战斗激烈的意思。

马队长严肃点头,说,战斗相当激烈。

又看见“关山”,来了兴趣,便问,这关山,是指咱这儿?

书写者马上解释,字不同,虽不是一个地方,但音同意同。

马队长若有所思,点点头。终于还是不懂“音同意同字不同”。

在官山岭学习一个月,眼看春节将临。马队长又有革命化措施,叫知识分子感受社会主义新农村,感受贫下中农的新生活。

马队长决定:除夕夜,辞旧迎新,知识分子与贫下中农一起包饺子,一起吃饺子,过一个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吃完饺子,每人写一篇思想汇报。

年三十包饺子,场面很热烈。贫下中农说,多少年了,过年都是吃杂面饺子,谁家有白面?又是猪肉白菜馅,真是托马队长的福啦!原来,包饺子的白面和猪肉,都是马队长动用单位的钱,从城里买来的,再用单位的车拉过来,分配到贫下中农家。

不管怎么说吧,就算是单位花钱买,白面和猪肉是真的,贫下中农每家都有,大家还是很高兴。

饺子包好,也到了晚饭时。照例有两报一刊文章宣读: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是一片大好……又有各级领导指示传达,省里、地区、县里、公社,最后是马队长。折腾完,眼看半夜,知识分子们便去自家吃饭的贫下中农家,煮饺子,辞旧迎新。

谁知,贫下中农并不在自己家煮饺子,而是各自夹着一把柴,三五家人凑在一起,共用一个灶,趁着一锅热水煮饺子。

知识分子不解,问,怎么不在自己家?几家凑在一起,这是省什么呢?

省柴。贫下中农教导知识分子。

各家自己煮,都要烧开一锅水,耗费热锅、烧水的柴,几家凑在一起,各用自己的柴,趁锅里的热水,便可省出一把柴火。

现在过年吃饺子,是个样子,好歹吃点,快回去睡觉,梦里啥都有了。一个老贫农摸着孙子的头顶,笑眯眯对知识分子说。

后来,那个知识分子写思想汇报:我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真正的思想革命化……

若干年后,那个知识分子对我说,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学大寨,说得再好听,顶不上农民手里的一把柴,那年除夕煮饺子的一把柴火,颠覆了一个世界,把我几十年的思想都翻过来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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