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困

最近,在韩寒代笔事件沸沸扬扬之际,青年学者、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刘瑜退出了新浪微博。她在邮件里对我说:“我原本就不喜欢摩肩接踵的地方,一开始上微博就是个错误。”

刘瑜时常被置于“启蒙者”的位置,在微博成为公共言论平台后,她也被称之为“公共知识分子”。但标签意味着扭曲和简单化,刘瑜说因为对智识的好奇,她愿意被称作“知识分子”,但如果出于一种悲情的使命感去做“公共知识分子”的话,会累,很不开心。

在这里分享一下去年年中我与刘瑜的一次对谈。她仍旧被当成一个“启蒙者”,谈论民主、自由以及公民。谈论这些并非出于悲情的使命感,而是一种智识上的分享。尽管这些概念本身也是一种标签,但了解标签背后的深意,重新谈论和普及常识,这比纠缠于身份更有意义。

政治蒙蔽和公民觉醒

问:我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属于“我一代”(Me Generation,出自美国《时代周刊》,指中国出生于1980年以后,不关心公共议题与政治生活的年轻人),可在2008年之后,大多数“我一代”或多或少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关心起政治生活来。

刘瑜:你说的这个体验和我的观察很接近。最近三四年,中国年轻人当中,至少是都市年轻人当中,政治文化的变化挺明显的。以前如果你是个小白领,你得是个怪人才会去关注公共和时政话题。这几年有点形成一个浪潮:你不但可以去关心这些东西,而且关心这些东西还挺酷的,感觉到有点新气象。

问:这算是公民觉醒吗?

刘瑜:我觉得关心公共事务是人自然状态的一部分,只不过以前很长时间,我们的政治体制把这个东西给蒙蔽了。现在因为互联网、社会发展和全球化等等因素,被蒙蔽的东西被揭开了。实际上中国至少从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们大多是有清晰的政治意识和公共生活意识的,内容也许有变化,但是有公共意识这一点本身没有变过。真正的被蒙蔽是从1990年到2005年左右,恰恰是你们这些80后成长的这些年。这就让你们误以为“不谈论政治”是一个自然状态,实际上那恰恰是一个不自然的状态。

中国的政治,1980年代所有的核心问题是如何避免文革重演,1990年代以后所有的核心问题是如何避免天安门事件重演。所以政府有意无意地使这个社会去政治化。市场经济的崛起,稳定压倒一切,包括2001年加入WTO,消费主义的崛起,生存权和发展权是最大的人权等等,这些都是“蒙蔽”政治生活的话语和方式。

问:你觉得中国在未来的十年,会出现情绪上比较类似于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情形吗?政治运动频发,政治诉求过多?

刘瑜:有这种可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政策的走向吧。比如高压政府推迟改革,在矛盾激化时又快速解压,而不是以一种制度化的方式去疏导和解决社会矛盾,那街头政治就可能爆炸。当然这不是个必然倾向,要看政府对民意表达的反应机制。

问:难道只能依靠于政府的政策吗?民间力量呢?

刘瑜:有一本书叫《重新发现社会》(作者:熊培云),我喜欢这个书名。“重新发现社会”是什么意思呢?在一个正常的国家里,很多问题可以通过社会内部的协调去解决,未必需要通过国家和政府。比如奥运会的举办机制,到洛杉矶奥运会之前,全世界都不愿意办了,因为都赔钱,后来美国把这件事情市场化了,开始拉大型广告商、卖独家转播权等等,开始挣钱了,很多国家又开始主动争取主办权。就是说很多事情你没有必要非通过国家去解决。中国办奥运会,有点不惜代价,所花的钱是雅典奥运会的四倍,实际上反映出我们财政体制的问题,没有财政的责任概念。

政府遏制NGO发展也是一个例子。遏制社会的自发力量,对于政府来说,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因为无限的权力意味着无限的责任。现在搞得无论什么大事小事,我们都去找政府,都要去上访,觉得政府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途径。

民主权利和民主责任

问:关于这个事情,有一种特别爽特别偷懒的说法──这是一党专制的问题。好像这是个终极原因,说出这个原因就不需要再了解其他了。

刘瑜:专制制度,与那种惰性被动的文化是互为因果的。长期的专制,导致民间的无力感,就觉得自己反正什么也改变不了,然后就什么都不干,于是专制就更甚。但是实际上民间行动还是有一定空间的,比如如果你真的想行动,去参与灾后救灾,去捐助一下西部阳光、壹基金、动物保护这些组织,甚至去当志愿者,只要想付出努力,不是没有事情可以做。有时候人们出于偷懒的心态,就不采取什么努力,然后还埋怨是制度让自己什么都干不了,这不是不自由,而是逃避自由。

但是总的来说,人们之所以会强调制度,而较少地强调自己的责任,除了文化以外,还因为制度的改变会比较迅速,文化的改变却比较缓慢,经常需要一两代人,甚至两三代人才能够出效果。在很多国家,当社会出问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咱们选举吧。其实选举能改变什么?如果在文化和社会条件改变有限的情况下,在每个人都不为社会改良付出点滴努力的情况下,选举能改变的其实很少,之所以人们想到选举,是因为这个事情特别有操作性。

很多问题可以说是制度的问题,但是同样重要的是,制度是怎样形成的。如果制度仅仅是空降下来的,比如说就像美国空降一个民主制度到伊拉克,制度完全没有社会文化基础,没有民间社会的发展和它呼应,它是非常脆弱的,不但脆弱,而且很可能换汤不换药。如果制度的变化过程是民间的力量在推动,是从公众的点滴努力中生长出来的,有文化、经济和社会的支撑,那样的制度变化才是真的制度变化。没有这些,仅仅靠换一套法律条文是不够的。

现在大家都喜欢谈“权利”。很多人都注意到民主是一个权利文化,大家没有意识到民主同时还是责任文化。或者说,民主一部分是利益表达和争取,另一部分则是必要妥协和维持秩序。一定要有权利和责任、表达与秩序之间的平衡,才可能有一个比较健康的民主文化。如果没有这种文化的支撑,仅仅是咱们来选举吧,可能会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灾难。

积极公民和消极公民

问:那作为一个公民或者未来的公民,我该怎么做呢?必须积极吗?消极一点行不行?

刘瑜:参差不齐是社会常态,你有追求公共生活的权利,也有隐退个体内心的权利,这是常态,不能强迫人人都做积极公民,做消极公民我觉得也没什么。在一定意义上,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其实是健康政治的必要前提,所有人都成了积极公民,所有人都要这个要那个,要改天换地,其实是一个不太健康的政治。

但是在中国来说,问题并不是说我想要成为积极公民还是消极公民就可以成为,问题是要先把那些蒙蔽积极公民的因素给移开,让那些想成为积极公民的人可以去成为积极公民。如果所有人都成为积极公民,那是一种单调,但是如果所有人都成为消极公民,那是另外一种单调,另外一种扼杀。把那些蒙蔽人自然状态的权力机制或者说文化霸权移开,让人们参差不齐的自然状态呈现出来,我觉得那是一种比较好的状态。

我觉得中国现在很多所谓的消极公民,对积极公民有怨恨,因为积极公民的存在,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和逃避,所以对那些人反而特别苛刻,你是不是想出风头啊?想成名啊?你怎么这么喜欢暴露中国的黑暗面啊?这是我不喜欢看到的。至于你做你的消极公民,你不介意别人去做积极公民,那这个没什么,大家都做自己爱做的事。

中产阶级和民主改革

问:你对中国的民主化,还抱有期待吗?

刘瑜:有。套用一句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说,你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骗所有人,也可以永远地骗一些人,但你不可能永远地骗所有人。经济发展、全球化、教育提高和信息多元化,这些必然会带来民众对自身权利和权力的要求,这一点中国不是例外。

很多国家,像波兰、匈牙利等,转型都是统治集团里面温和派和民间温和派相配合的结果,比较和平的改革,都是以这种形式发生的。

保守派之所以不愿意改革,无非就是因为利益,不愿意利益被瓜分,不愿意安全受到威胁。但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一再延误改革会导致更激烈的冲突,反而其利益和安全更受威胁,那就不如去迎合改革。说白了,当权者决定改革还是拒绝改革,取决于他们对自身利益的判断。

从清末到现在,中国的当权派常常处于信息闭塞的状态,因为这个制度常常是报喜不报忧的。“马屁集团”的存在会使他们形成一种幻觉,以为这个体制还非常有生命力,还欣欣向荣,人民还万众一心。

问:有时候我想,如果中国的政治变革以一种特别激烈的方式进行,我的父辈也许会受到影响,那时候“我们失去的只有枷锁”这句话我可喊不出来。

刘瑜:我能理解你的这种看法。所以中国的自由派,必须有能力去说服既得利益集团,尤其现在经济发展还比较好的情况下,政治变革不但不会冲击你的利益,甚至是保护你的利益。反而是如果错过了变革的时机,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动荡。既得利益集团并不是指官僚,还包括私营企业主,普通小白领什么的,他们对自己利益的考虑,对稳定的要求,都是可以理解的。

问:就像1968年的巴黎街头运动,那些学生反对的恰恰是他们的父辈。

刘瑜:近二三十年来的民主化,基本上你放眼看去,无论哪个国家都是中产阶级推动的,而不是工人农民推动的。由工人农民为主体的革命,像法国革命,中国农民起义,它可能会带来整个社会结构的完全重组和利益再分配,带来很大的流血冲突。而中产阶级推动的改革,韩国也好、台湾也好、东欧也好,都相对平和,就像你说的,他和被他推翻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阶层上的,谁也不想大规模流血,因为双方都有很多东西要失去,所以我觉得中产阶级推动的变革,对它的社会后果不用太担心,除非事情失控。

对中国来说,如果体制内的温和派和体制外的温和派,联合推动变革,我觉得一般来说不会带来社会太大的动荡,尤其中国的市场化改革虽不能说完成吧,但是主体部分已经跨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政治上的变革,单维度的变革,不会带来大的社会动荡。

知识分子和打破禁忌

问:你怎么看待你的“公共知识分子”标签?

刘瑜:对我来说,知识和观念传播的效果,影响公众也好,影响政府也好,都是副产品。最重要的是智识上的好奇心,这是我最原初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我把自己称为“知识分子”。目前在中国“知识分子”好像成了一个贬义词,大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但是我愿意把自己称为知识分子,至少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知识分子。

比如说民主化是不是会必然带来社会的不稳定,比如说什么样的选举制度更有利于这种社会,国有企业这个东西到底能不能搞好,哪个国家有搞好国有企业的案例,民主国家之间是不是一定不会发生战争等等,对这些问题,我抱有真诚的兴趣。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智识上的好奇心,纯粹出于一种悲情的使命感去做“公共知识分子”的话,会很累,很不开心。

问:你对于大家听完你的知识之后,是否受了教育,有什么反应没有期待吗?

刘瑜:教育这个东西怎么说呢?很大意义上假定自己掌握了真理,才会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教育者的姿态去面对公众。如果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我的观念和知识体系应该是开放的,我不能肯定自己掌握了一个很正确的东西,我是处于一种自我怀疑和自我推敲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那种斩钉截铁的姿态。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无非就是分享,无非是对不同可能性的追问。换句话说,我不指望自己告诉别人一个绝对的知识,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帮助别人打碎他们现有知识的绝对性。

问:你这个人如果有一个主题的话,我觉得你会努力做回一个人本来该有的样子。

刘瑜:我没什么传奇故事,是一个从学校到学校,再到学校,再到学校的人。我经常会觉得我非常自然而然地就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像一条河流,顺着河道流过来。但是有一天突然发现,我的自然在别人眼中显得很怪,这并不是因为我刻意要成为什么特立独行的人,而是我比较无视禁忌吧,无论是作为女性的禁忌,还是作为中国人的禁忌,还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禁忌。我无视这些禁忌,被路边的风景吸引,不蒙住自己的眼睛。当你始终有成长愿望的时候,你就愿意推开那些束缚你的禁忌。

(作者困困,专栏作家、记者。曾出版随笔集《上流女孩当如是》和人物特写集《不上流,不下流》。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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