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972年8月，“林彪反党集团”的一批材料向党外传达。那时候，我正在一所医院麻醉科实习，每天下午参加外科支部的学习。学习时，先念材料，听传达，医院一个革委会副主任专门来讲解材料，然后组织大批判，叫大家发言。这批材料内容很丰富，有林彪搞政变的飞机坦克，还有政变纲领“571工程纪要”，大家学习兴趣很高，争着看材料。那时候的政治学习，基本是一个人讲，大家听。副主任先发言，说，林彪说今不如昔，猖狂攻击社会主义，简直丧心病狂！他说，今天早上我专门站在医院门口，从七点到八点，一个钟头，光自行车过去几十辆，还不算走路的人，不少人都戴着手表，这能叫今不如昔吗？现在，咱们医院，谁家没有自行车，谁家没有收音机？
副主任是转业军人下来，不懂业务，懂政治。大热天，军帽端正，风纪扣严严实实。
他点名前面坐着的人，指着问，李医生，你家没有自行车吗？接着问，老赵，你家没有收音机吗？
李医生和老赵连忙欠身起来，每人回答两声，有！有！
副主任脸色缓过，又正色道，自由市场上，番茄一分钱一斤，西瓜一分钱一斤，解放前，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吃得起番茄吗？吃得起西瓜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便点我名，说，你是知青，你说说看，林彪污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这完全是歪曲真相！是不是事实？
我赶忙站起来回答，是事实！是事实！
待我坐下，旁边有故意挑刺儿者戏谑我，你是说变相劳改是事实？还是歪曲真相是事实？
有一位公社卫生院的进修医生站起来批判林彪。他说，九大时候，农村有贫下中农就说林彪，秃头，贼眉鼠眼，看着像猴子。进修医生感慨，还是贫下中农眼睛雪亮啊！早早就看出林彪不是好东西！
提到1969年4月召开的“九大”，又说“早早看出”，他的话就有明显的悖论，隐隐还有所指，引起众人大笑。大家都鼓掌，称赞他讲的好。副主任先是满脸迷惑不解，看着大家鼓掌、叫好，随即也露出笑容，跟着鼓掌。
来这所医院进修、实习的医生不少，其中一位驻地空军医院的韩医生，在五官科进修。韩医生是个女医生，三十多岁的年纪，爱人是飞行部队的副师长。我和她因为共同认识空军13师的几个人，所以彼此相识，又因为谈得来，每天政治学习总坐在一块，交换消息，开小会。
林彪的材料下来后，韩医生几乎每次学习都到场，很认真地听副主任念中央文件，传达中央首长讲话，念其它材料。林彪的材料只有一份，参加学习的人传着看，本院人先看。到了第三次学习，材料传到我手里，我随手递给韩医生，说，你先看吧。
韩医生接过材料，看得很仔细。她翻过几页后，凑过来悄声说，你看这架飞机。
我扭脸过去看，材料上有一架苏制伊尔攻击机的图片，图片说明是林立果用来杀害毛主席、攻打毛主席专列使用的飞机。
我对韩医生说，这是林彪要杀害毛主席，用飞机打毛主席的专列啊。
韩医生说，这个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老掉牙的飞机，空军有比这个好的攻击机啊！
她又悄悄说，我见过这种飞机演习，空军只把它当教练机使用。
她自言自语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用这样的飞机？一点把握都没有。
又说，用这种飞机就是送死，怪不得他们会失败！
第二天学习时，韩医生说，我昨天回去又想，材料上说林立果学开水陆坦克，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林立果的照片，穿军装，戴军帽，一张是水陆坦克在水里的照片，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两张照片联系起来。
看着我不解的眼光，韩医生解释，坦克兵进了车里，不能穿普通军装，必须换坦克兵的服装，戴专门防震的帽子，就像飞行员，怎么能穿着军装开飞机呢？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了，便问，你的意思，林立果的照片不是开坦克时照的？材料上的两张照片是拼凑在一起的？
韩医生没有肯定我的问话，她说，明眼人都能看出，像昨天那张伊尔飞机的照片，这样的材料拿到部队传达，谁都能看出来。
以后的学习，我总和韩医生坐在一起，悄悄讨论各人的思考，其实就是心里的疑惑，对整个“九一三事件”的怀疑。韩医生毕竟在空军工作，爱人又是飞行员，她也经常下飞行部队，对飞机、飞行的了解，比普通百姓要多。但我也看出来，越是知道多的人，看了材料后越是疑惑丛生。
我想起1971年11月传达“九一三事件”的消息时，因为不知道真相，初听传达，不仅吃惊，心里还堆满疑惑不解。以后慢慢公布细节了，开始知道“真相”了，疑惑并没有消除，反而更多、更重了。
为什么对真相会有怀疑呢？要知道，这是中央文件公布的啊！（参看本专栏《不许怀疑──“九一三事件”回忆》一文）
那年夏天，曾一起在农村插队的安同学从部队探亲回家，我们多次做长夜聊。安同学比我高一届，我们是思想上的同党。
我告诉安同学，医院正传达林彪反党集团的一批材料，每天学习。他问我，你相信那些材料吗？
他的话像是天际隐隐的雷声，跟来的是稀疏的雨滴，还是狂风暴雨？
我便说出心中的苦闷，知道真相后的疑惑，还说了韩医生的疑问。
安同学是陆军，在部队一个侦察连任班长，他给我讲了“九一三”时的一段经历。
“九一三”第二天傍晚，安同学的连长亲自到班里，将他叫到连部。安同学进屋一看，指导员在，团长和政委居然也在。他满肚子疑惑，敬了礼便站在一边。首长们也不说话，团长点头示意，连长便直接向安同学布置任务。原来，中央军委命令，对部队驻地的一所航校实行军管，师部向本团传达了命令，团长便将任务交给本连。团长和政委起立，斩钉截铁说，是军事接管。连长接着命令，要安同学带领本班，今夜某时某刻将航校前后门的岗哨，校园内的巡逻哨兵一网打尽，就地扣押，在规定时刻准时打开学校大门，迎接大部队到来。
连长说，不许开枪，不许有任何动静，不许惊动航校任何人。
指导员说，党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只要打开航校大门，就算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团政委对安同学说，本团另一支抗美援朝的英雄连队，负责接管航校机场，所以，你们只负责校园里，外面的事，不要你们管。
安同学回到班里，头脑发懵，心中疑问环生，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陆军要去打空军？还要攻城掠地。但是，军人必须执行命令，连长下命令时，团长就在跟前，政委手里拿着张纸，可见命令货真价实。
安同学满心疑惑地向班里战士布置任务，大家面面相觑，疑问都明显挂在脸上，可谁都不敢问。
安同学对我说，我估计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想，咱们陆军是解放军，人家空军也是解放军啊！两支解放军的部队怎么能打仗呢？
这时指导员进来，关门向大家做战前动员。动员什么？也就是听毛主席话，党指挥枪，我们是毛主席亲手创建、林副主席指挥过的英雄部队，等等。那时候还不知道“林副统帅”出事了，套话出口，必须说完，少一句都不行。
正说着，连长也进来，对安同学和战士们说，夜里行动，我带你们去，咱们在一起，出事了我负责。
他这样一说，尤其最后一句话，班里沉闷的气氛略显活跃。
等指导员和连长离开，副班长问安同学，你不是说团长、政委都来了吗？怎么不见？
到了半夜，连长压阵，安同学和副班长分工，各带半个班，从航校前后门摸进去。经过颇顺利，有戏剧性，类似电影“奇袭”，也有一辆中吉普做道具。航校的哨兵都是摆设，任人捉弄。大门口站岗的哨兵，已经被绊倒在地，胳膊扭过去了，还笑嘻嘻说，陆军老大哥，开什么玩笑，手轻点嘛。絮絮叨叨没完。待看到大部队衔枚疾走，浩荡开进，顿时脸色刷白，才不吭声了。
安同学说，以后知道了“九一三事件”，知道了林彪外逃，才悟出为什么要陆军接管航校，知道了那天半夜我带着几个小兵做了什么事，霎时便惊出一身汗！
安同学说，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了，疑问不仅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多，开始是不知道事情真相，后来知道了，怀疑反而越多。
他问我，你说我现在还能信什么？
又过了几年，安同学已经充当“工农兵学员”，在某名牌大学读哲学了。暑假回家时，我们又在一块说到“九一三事件”。安同学说，我现在才想明白，那时候的疑惑，不是对真相疑惑，而是对公布真相的人产生了怀疑。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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