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960年,我在河南省实验小学上学。这是一所省市领导干部子女比较集中的学校。我们班的同学里,就有好几名省级领导干部的孩子。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都是由省教育厅直接任命。学校实行寄宿制,大食堂吃饭,集体宿舍睡觉。学校还为每个班级配备了一名阿姨,负责照顾同学们的生活。

一天课间操,校长突然宣布取消每周两节的体育课,还取消了课间操。校长没有过多解释,只含糊说“国家遇到暂时困难”,是“困难时期”,需要减少课外活动。校长的宣布只在同学们中间引起一阵窃窃私语,很快平息。说实在,“国家困难”这种意识形态类的词汇,我们小学生并不是很关心。

随着体育课被取消,主课也大大压缩。每天下午不上课,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去郊外摘树叶,在水沟里捞水红花,回来交给学校食堂(现在有人研究那几年的出生率,不知是否有人研究那几年适龄儿童、青年的就学和升学状况)。

学校还要求同学们背诵:低标准,瓜菜代;少吃粮食,多吃蔬菜──很像现代的所谓“绿色生活”。

饥饿来的很突然,悄无声息。闭眼睁眼之际,食堂晚饭时,稀饭便成了主食,搀着大块的白萝卜,偶有胡萝卜点缀其间。开始同学们都不适应,喝一碗两碗对付,谁知出了食堂门就饿。方知道这种汤水薄寡稀,没有个三五碗撑不起肚皮,熬不到晚上就寝。于是,大家索性猛喝,晚饭吃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常。

我们班有人号称有六碗的量,便有攀比者挤过去对着干,于是竞赛形成小高潮。每天晚饭大锅汤时,各种比赛项目层出,花样翻新。班与班之间相约对抗赛,先是单打,两位选手你一碗,我一碗,一而再,再而三,以致一人两眼泛白,肚皮圆滚如瓜,才分出高下;继而团体,五局三胜制,两人各瞪着一只眼,从碗边直直对视过去,一口干,然后亮底,再满上,再干,再亮底,一直干到一方喘着气,连连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也有虽做败状,却嘴倔“明天再来、明天再来”;还有友谊赛,两个班的男女生全都参加,百十个人聚在一起喝稀饭,一大片吸溜声直上干云霄,笑声鼓励、呐喊加油,最后计算总共喝多少碗。这是实力的较量。

一个星期五顿晚饭,只有一天晚饭有一个馒头,那是天大的喜事,整整一天同学们都在议论这顿晚饭。等到馒头拿在手里,大家掰着吃,一小口一小口品咂摸着面粉的滋味,尽量延长那口馒头在嘴里咀嚼的时间,大声吸允淀粉分解后的甘甜。吃到最后,将馒头团成一个大团,慢慢塞进嘴里,却瞪着眼,等憋出的眼泪消了,再鼓着腮帮子去刷碗,又不敢低头,生怕那口馒头被憋出来,胡乱冲一下碗,赶紧走出食堂,再把嘴里的馒头吐出来,悄悄装进兜里,再三把玩,回想吃馒头时的幸福时光。等到晚上就寝,熄灯后,就枕边将已经磨玩到溜光的馒头拿出来,细细摩挲,邻床之间互相比较,说些体会,再慢慢舔着吃掉。

半夜饿醒,月光如水,醒来的同学出去看看阿姨已经睡下,几个人便披着被子坐起,互相诉着饿极难受的感觉,说些过去吃过的鸡鸭鱼肉、糖果点心。说话声音大了,阿姨翻个身,咳嗽一声,几个人又悄悄躺下……

行文至此,彼时情景,此时历历在目。现在有人羡慕清贫生活,唉──清贫的夜晚,难熬啊!

虽说不上体育课,但课时并没有取消,体育老师每节课在教室里给同学们讲故事。体育老师是运动员出身,知道很多故事,大家也听的津津有味。

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北京举行。我因为是爱好者,家里有报纸,就比较注意看比赛消息、花絮。待体育老师讲比赛的故事,我就插话,补充老师讲的。老师笑眯眯看着我,任我插嘴,也不阻止。

一天课间,体育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全年级准备搞故事会,我看你可以讲26届乒乓球锦标赛,同学们都爱听。接着,他给我讲了两个故事,都是有关26届世乒赛的,在课堂没有讲过。讲完,体育老师叫我回去准备。

第一个故事,苏联运动员来北京参加26届世乒赛,看到中国运动员拿着北京风光明信片送人,很喜欢,也向中国运动员索要,中国运动员坐在沙发上,不屑一顾看了苏联运动员一眼,拿出一张明信片,两个指头夹着,斜着身子递过去,苏联运动员马上站起,双手接过,还弯腰说谢谢,谢谢。

第二个故事,苏联运动员受他们国内宣传,说中国人吃不饱,三个人合穿一条裤子,每天喝大锅汤,所以,他们带了很多黑面包,谁知到了中国一看,天天有白面包,随便吃。苏联运动员不好意思,悄悄把黑面包给宾馆服务员,说,我们在国内听宣传,说你们吃不饱,每顿饭都是喝汤,三个人穿一条裤子,来了一看,天天吃的很好,白面包随便吃,我们带来的这些黑面包,扔了也可惜,就送给你们吧。

服务员接过黑面包,鼻子里“哼”一声,说,我就有三条裤子。

这个白面包的故事,我很喜爱。我从未吃过白面包,连见都没有见过,人总是好奇嘛。而且,那时候确实饿得厉害,像“白面包”这样的故事,显然能引起人们对吃的许多遐想,甚至幻觉。我拿到故事,便开始精心准备,加了一些自己想出来的词汇,比如白面包“又松又软”、“冒着热气”,都是我从课外书上看到的,当然,也是由馒头想到面包也莫过于此。

准备故事的那些天,我完全沉浸在白面包中,有时候晚上就寝前,宿舍的同学们还要我讲一遍白面包的故事,大家听的津津有味,听完悄声议论一会,再睡。

可以想到,白面包的故事参加年级故事会,很受欢迎,还评了第二名;又拿到学校去参加比赛,又得了名次,还发了奖品。

学校比赛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左右邻班的几位阿姨都对我说,你今天讲的故事真好,我们都去听了,再给我们讲一遍吧……

一直到现在,只要我去市场为家里采购食品,一定买那种又松又软的白面包。当然,我始终没有见过冒着热气的白面包。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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