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帆
近
年来，宪政民主不仅在国内成为“敏感词”，而且在海外华人圈子里也颇受争议。5月初，加拿大温哥华的华人社团举办了一场中国时局研讨会。参会前，曾有人提醒防范“海外五毛”搅局。其实从整个会议情况看，这种担心是多虑了。参会者一两百人，从提问互动到会后交流，我没有遇到一个“五毛”。相反，我从交流中能够感受到华人移民对宪政中国的普遍期待。我的发言从问题开始：大陆移民觉得温哥华好不好？回答当然是一片叫好，但是温哥华究竟好在哪里？去过温哥华的人都知道，那里不仅空气好，风景好，而且水土好。论风景，北京也不比温哥华差，但是我们的空气出了问题，水土出了问题。中国本来就水资源贫乏，而且现在受到了很大的污染。土壤污染触目惊心，食品安全也有很大的问题。改革三十年，中国经济得到了很大发展，但是发展到今天，这个国家的生活却越来越不让人放心。
中国正在遭遇第三次移民潮，不仅红二代、官二代、富二代，而且有条件的中产家庭也都想出来。移民的最大原因有物质条件、资产安全，还有子女教育。许多家庭是为了子女移民，因为中国的高考压力太大……总体上，大家感觉在海外生活幸福。这种幸福感从哪里来的呢？温哥华比北京好在哪里？温哥华既不是加拿大的首都，甚至还不是British Columbia省的首府──BC省的首府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岛维多利亚。我们则要把所有的精华都集中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即便如此，北京和温哥华之间仍然差距很大。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就是在制度层面，所有这一切差异最终都是制度的差别造成的。因此，温哥华之所以好，根本在于加拿大的宪政体制好。
人类要居住在一个幸福、快乐、健康的环境中，需要具备三个层次的条件。第一是物质层面，你必须有一个健康的自然环境。第二是伦理层面，第三是制度层面。自古以来，制度都不是中国的强项，原因很复杂，主要是因为缺乏民主。不过，中国古代至少还有儒家思想作为社会的伦理基础。只是1949年之后被彻底颠覆了，引进了一套反伦理的世俗观念。现在有人竭力反对”西方价值观“，难道马克思主义是东方的价值吗？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在于它不是伦理，经济决定论是什么”伦理“？邓小平的”白猫黑猫“论表面上是对毛时代的反叛，实际上是经济决定论的一种延续，都把我们当作狭义的经济动物。中国经济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足以表明，这种发展模式是不可持续的。伦理的失控造成了各种各样的物质问题，过度开发、资源浩劫、自然环境的进一步破坏。要振兴伦理，最后还是要上升到制度层面，回到宪政民主。
宪政民主有三个基本要素，那就是自由、民主、法治。“自由”形形色色，有宗教自由、言论自由、人身自由、财产权……我通常用言论和新闻自由代表其它自由，因为如果没有言论和新闻自由，其它自由也保不住。不过，我尤其想强调宗教自由，因为它直接关系人的道德伦理。中国今天很多问题是因为政府对宗教信仰自由进行诸多不必要的限制，譬如对家庭教会的限制。环境污染不仅是政府治理不力造成的，更是大大小小的污染者放弃道德底线的结果。其实，要提升人的道德，并不需要政府来告诉我们去相信什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人比较“单纯”，但是洗脑式的道德教育终究是维持不下去的。今天据说有9000万党员，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相信共产主义的？我想绝对不超过10%，有没有1% 也难说。所以，我们今天的伦理、教育都出了问题，根源就是没有让宗教自由发展，阻碍了人民自由接触各种信仰的机会。如果人不能自由地去选择，那么我们怎么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事实上，中国今天的宗教自由空间已经比以往大很多，官方统计的信教人数也有3亿多，但是宗教自由在制度上仍未得到保障。言论自由也是一样，进步巨大但是缺乏制度保障。尤其在今天互联网大环境下，私人言论已有很大空间，但是政府还是通过各种方式限制言论。就在不远的历史上，言论自由的缺失曾给中国带来巨大灾难。当年只要有一点点言论自由，”大跃进“就不会演变成大饥荒，至少饥荒不会那么惨烈。
今天发生饥荒的可能性不大了，这是中国和北朝鲜的区别。这种区别与其说体现于中国的经济发展，不如说体现于今日中国事实上的言论自由。政府今天对言论的管制虽然不至于造成饥荒，却也造成方方面面的恶果。目前某些不负责任的反宪政言论之所以被放大，就是因为政府对言论的操控造成的。大饥荒不让谈，“文革”不让谈，致使某些年轻人的历史观仍然停留在虚无缥缈的莺歌燕舞之中，误以为“文革”是无腐败、无污染的清平世界，严重加剧了历史意识的社会割裂。只要保证言论自由，这种人为造成的割裂就会自然消失，因为言论自由允许我们多元化表达，可以对某些基本事实进行没有保留的揭露，进而让这个民族对某些基本问题形成共识。
民主和法治的重要性显而易见，无须赘述。没有民主，哪怕你骂破嗓子，政府不听还是没用。你只有能用选票把官员选下来，政府才能真正感到压力。独立研究项目“政体第四季”曾对各国民主指数做过历年统计，我用他们的数据算了世界民主平均值的历年变化，发现从1800年到今天，民主处于不可遏制的上升趋势，虽然在两次大战和冷战时期出现过两次低潮，但是八九年以来的“第三波”以及最近的中东变革正在助推民主涨势。民主是当今世界不可遏制的大趋势，中国不可能置身之外，宪政民主是中国未来的唯一出路。这一点理当成为海内外华人的共识和常识。
在中国历史的发展关头，海外华人都发挥了积极作用。康有为海外流亡的时候，第一站就来到了温哥华和维多利亚。无论是孙中山的革命还是30年前的改革开放，都少不了海外华人的参与。但是海外华人以往参与似乎都有“胜王败寇”的特点，改良派得势就支持改良，革命派得势就支持革命。如今互联网时代，各种意见都出现了，这本来是好事，但是在国内处于“半自由”的特殊时期，有些不负责任的言论被不正常地放大，以至对今后的发展方向产生了一些迷惑。大家热议中国的政治、经济、伦理、环境等等危机，其实，所有这些问题的总答案就是实现宪政民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中国宪政转型之路必然是曲折多变的，但是这个过程已经开始并无法停滞下来。海外华人要看清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不要为暂时的波折所迷惑。我相信，在这个伟大的历史变革过程中，全世界的华人一定会比以往做出更加杰出的贡献。
（本文作者张千帆是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政府学博士，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宪法学会副会长。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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