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文
革刚开始,我还在郑州市上中学。运动初起,学校乱象纷呈。到了1966年8月,虽说 “十六条”(即《关于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决定》)已经公布,毛主席和中央文革也有各种指示,但是,中学的文化革命,还是以学生斗校长、斗老师为主。从来学校里讲究师道尊严,学生在路上看见老师要立正,要问“老师好”;到了文革,一夜之间就颠倒过来:老师见了学生就闪在路边,立正,鞠躬,问“小将好”。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
老师们的遭遇因人而异,虽说批斗老师是以革命的名义,但也要看“小将”们的兴趣好恶。我们班的物理老师,平时就不招人待见。上课铃响,从进教室门起,他就没好脸儿看,讲课到了得意处,总爱以手抹额,又眯着眼,做出一副怪摸样,同学们看他全无师道尊严,就不喜欢他,女生尤其爱嘀咕。但是,他是物理老师,物理课是一门主课,再不喜欢老师,也得听他讲课。
同样不招人喜欢的还有数学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第一大才子,陕西人,摘帽右派,自称全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他已经解了三道。这位老师倒是态度和蔼,其实笑面虎一个,下嘴时不饶人,批评起学生来,一二三四数落着人家的错误,字字句句落到你的痛处,加上他口音浓重,拖着秦腔,一板一眼,被数落的人伤口搓盐,有极强烈的无地自容感。
现在是文革了,造反有理了,学生可以斗老师了。一天下午,我们班“文革领导小组”将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双双押解过来,在教室里圈了场子,令二人在中间立正站好,开批斗大会。彼时,口号声此起彼伏,同学们以“十六条”为武器,狠批判他们顽固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滔天罪行,把我们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花朵都培养成了修正主义接班人。
批斗会战犹酣。几个男生跳下场,伸胳膊踢腿先热身。这几个人都曾受过两个老师的腌口气,或被当堂奚落,或站在校园里被呵斥,被来往女生窃笑;有一次还酿成对骂、停课、处分的大事件。此时,一个男生拖过一张条凳,喝令两个老师各据一端,又令二人相互指着对方胸前的“牛鬼蛇神牌”,高声念出。物理老师嘴快,鸡叨米一般,食指戳到数学老师胸前,第一炮就发了个七连珠“牛鬼蛇神XXX、牛鬼蛇神XXX……”数学老师本来嘴慢,陕西方言又拖腔,此时情势显见得不如对手,只念得结结巴巴,满头大汗。
同学们看的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随后,又有一批同学入场,分成两派,一派站在数学老师身后,一派站在物理老师身后,互相叫好喊“加油”,展开竞赛,看谁念的快,吐字清晰。大家呐喊助威,数落对方不如己,又催促自己这一方加快速度。口号声此起彼伏,直上重霄九。一直玩到放学。
一天,我听邻班的几个同学议论抄班主任的家。他们刚开始酝酿,班上的“文
革领导小组”便以“革命行动”为由,接管此事。班主任是位女老师,1949年之前在沪杭做事,娘家有些资产,丈夫是航空界人士,也有社会地位,据说还有海外关系,资产阶级是肯定的。
领导小组的红卫兵商量抄家事宜,找了几条理由,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海外关系,等等,都是现成的。有人介绍了打听来的信息,1949年,班主任的丈夫参加了“两航”起义,但并非起义当日毅然北飞归顺,而是数月后才惺惺作态,前来投诚,加之过去曾为国民党效力,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按照阶级斗争观点推测,班主任家里很可能藏有国民党反攻大陆的行动计划,而且极有可能是飞机轰炸郑州市的“秘密图纸”。大家想到这一点,很兴奋。因此,抄家理由十分充分。
说干就干,大家随后选出了抄家总指挥。总指挥将时间定在当日放学后,赶在做饭前,此时最容易放松警惕。
班主任的家在一片大杂院边角处。红卫兵小将分成三拨人马,悄悄接近,在老师家后墙外不远处建立了前沿阵地。
八月天,虽说到了晚饭时,天仍光亮。同学们看见班主任家的住房,一间低矮的红砖平房,旁边搭着一间小房子,房顶盖着油毛毡,压着几块砖头。有几个同学第一次到班主任家,看见如此简陋的住房,大吃一惊,革命意志便动摇起来,觉得这房子与“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搭不上边,住这房子的人要“反攻大陆”,简直匪夷所思!
总指挥等几个同学革命意志坚定,当场批判那些动摇者。总指挥严厉指出,要深刻认识到帝修反及其代理人已经深入到我国社会的各个角落,还要看到帝修反腐蚀革命接班人,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好不容易将那几个动摇分子说得又坚定起来,大家决定按原计划行动。
十几个人蜂拥而上,一齐拥到班主任家门口。看见她和两个女儿正坐在当门吃晚饭。屋门低矮,进门要低头,光线又昏暗不清,好几个小将性急,呼啸着抢进,不料进门是个坑,几个人一脚踏空,连人带马掉进坑底。
班主任看见自己的学生喊着口号进来,并不惊奇,连忙起身招呼大家坐下。又招呼两个女儿将跌倒的小将们搀扶起来。
小将们定神,才看到房间低矮,因为外墙低,所以屋里挖成了半地下室状,方可使人直立。怪不得大家进门掉进坑里。开始还以为是陷阱。
抄家总指挥拿出毛主席语录,念了几段,有“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一段,又念“十六条”,有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段,又祭出学校、班级文革领导小组的各种勒令、通告,念了几条,说,要抄家。总指挥非常肯定地说,你家里藏有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军事计划,计划派飞机轰炸郑州市,轰炸广大工人、贫下中农。
班主任一听,差点晕过去,再一想,又放下心来,便招呼大家抄家。又说,天热,熬了绿豆水,谁要是渴了可以先喝点,走了一路,也解解暑气。
实事求是讲,这次抄家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有小将们与班主任不敢对视的呵斥,有个别的怒目,也是“顾左右而言革命”。
但是,小将们抄得很仔细,连面缸、碗橱后面、水缸底下都仔细检查。抄到水缸时,有同学禁不住问,怎么你家没有自来水?
班主任默默无语。
抄出来的东西有衣服、鞋、首饰、照片,还有几幅水墨画。还有一张委任状,印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小将们因党国不分,如获至宝,连声叫喊“国民党!国民党!”班主任马上交代说,这是她丈夫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委任状,政府发的。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看着像“资产阶级”的物件。大家很惋惜没有抄出国民党轰炸郑州的军事计划。
抄家到很晚才结束。临走,几位同学围着班主任的小平房,默默看着,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直到本世纪初,我去这位班主任老师家探望,才听她讲了30年前抄家时的那间小平房。原来,老师从1960年调进本市学校,地方政府说她丈夫在香港“起义”,属地管理,故而本地一直没有落实政策。老师百般诉求,说动地方分给一间平房。房间狭小,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后来,老师又四处捡砖头瓦块,在旁边搭了间厨房。老师自己带着两个女儿,一住就是19年,一直到1979年,学校才给老师分了一套住房──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我去邻班教室参观抄家成果展,墙上挂着几件旗袍,还有几双肉色的丝袜,课桌上摆着两双皮鞋,被冠以“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一本结婚相册,被冠以“黄色”字样,看的人很多;还有一块结婚时来宾的签名丝绸,是“复杂海外关系”的证据。
那张带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委任状,挂在讲台正中的墙上,参观者需仰脸才能看清楚。
又过了十几天,抄家成果展撤销了。我听那个班一位领导小组成员说,展览结束,叫班主任来一块清点物品,准备封存,她说,丢了几件金首饰。当时场面很尴尬。因为抄家时没有开清单,所以不清楚是抄家时丢的,还是展览时被人拿走。只好不了了之。后来我听说,那几件首饰,按时价也有好几万块钱。
后来我去广州串联,在海珠广场看到红卫兵抄家来的物品,成堆的钢琴、家具、皮箱、衣物,任雨水浇灌,想到那位班主任老师丢了几件首饰,放在手掌里就看不见了,与这些东西相比,真算不得什么。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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