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毛
泽东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其实,知识青年在农村几年,有人得道,亦有人成仙。翻身以后的知青再教育贫下中农,也涌现出一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我们学校初二女生英某,在学校就是“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经常在班级、年级讲用。英同学的讲用材料颇新颍,往往使人料所不能及。有一次年级讲用会,正值年底隆冬,英同学讲述她步行10余里到市郊农村,向贫下中农求教如何辨认韭菜与麦苗。这是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但是,因为这个话题常用来非议知识分子“无能”,连我们中学生也以“韭菜麦苗分不清”自责。所以听讲者也无人发难。其实,大家虽然经常使用这个话题,可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所以听她讲感受与体会,又与“毛选”某篇某篇结合,还觉得十分有趣。
下乡后,英同学在另外一个公社的新建队。我们队里有几个爱议论女生的男生,也曾设法打听英同学是否将“活学活用”精神发扬光大,但是,总打听不到更有趣的传闻。
也难怪,初下乡,口号式、宣誓式的革命者如河中求偶的红鲤,个个争相表现,立潮头、跳龙门,各种先进事迹层出不穷,一时也难以显出英同学比别人更优秀。
再过一阵,突然从英同学所在队传出“向全县知青倡议书”,倡议全县知青每天早起,都要列队于毛主席像前,是谓“广阔天地早请示”,且肩要荷锄口镐等农具,脖颈挂白毛巾,以显示新一代知识青年勃勃英姿;每顿饭前又要在毛主席像前“三祝愿”,一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二祝愿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三祝愿周总理饮食增加;晚上睡觉前再向毛主席汇报,斗私批修,狠批私字一闪念。
我们大队有人中学曾与英同学同班同桌,一看“倡议”这文辞,这语气,这做派,就说,这无疑是英同学的作品了,可见还是不甘寂寞啊!
再后来,地里劳动繁忙,白天学大寨,晚上学政治,又日晒雨淋,饭菜寡淡,半个月也见不着一点荤腥,先前盛行的各种请示、汇报和讲用,便渐渐消沉,终于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不知几年几月,忽从英同学那里传来惊天大喜讯:她与本村最穷的一户贫下中农讲恋爱,结革命红对子,准备种下革命苗,浇灌革命花,摘取革命果,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啦!
喜讯传来,我们听了将信将疑,又有无数忧虑。倒不是不相信英同学的喜讯,而是为自己担心。因为她的行动已经越过了知青们心中的一道底线。那道底线就是,我们是知青,我们不会用与农民结婚的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又因为与英同学是中学同学,知道她的为人、品相,干革命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吧,故又难以相信。我们议论起英同学的喜讯,心里却煎熬得厉害。大家商量一下,就派与英同学同桌的同学做探子,前去打探真相。
等了两天,探子回来说,千真万确,英同学正在选定大喜日子,筹备工作已经开始,她也从新建队女生宿舍搬出去,扎根恋人的革命之家了。又说,赶到那村时,恰逢英同学在扎根恋人家吃饭,虽清汤寡水,但一家人围坐,其乐陶陶。英同学见探子来,忙招手叫他过去,还介绍说是同班同学。准婆婆马上笑眯眯说,毛主席的政策好啊,给俺送来儿媳妇。英同学便做扭捏状,脸微红,轻声唤,妈──
探子跟着又介绍了一堆情况,我们才知道,这些年英同学着实没有闲着,一直忙着自己事,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也不与众知青合群。她每个月总有两次去县城,背着粪箩头,步行20多里,一路走一路拾粪,沿路百姓都知道她,还送了“拾粪女学生”的美誉;又每晚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革命日记,白天把写好的日记放在枕边,任人翻阅,供销社的售货员都知道,英同学买电池是为了钻被窝写日记;更有一事匪夷所思,英同学将猪圈里新产下的猪崽儿,生生从其母身边抱回自己住室,又买来奶粉、奶瓶,亲自哺育……又有传说,为迎接英同学的大喜,县里专门批了木材,要给英同学和扎根恋人盖新居;又说,公社、县里已经准备好了材料,报纸、电台也要来报道了。
我们队的女生议论此事,都觉得英同学这个典型已经高耸云端,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了。
有同学说,最麻烦的是,这个先进树起来,所有的人都白干了,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全都白干。
又过了不知几年几月,又传来叫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英同学已经回城,进厂当了工人。这个消息把我们搞糊涂了。我们料到英同学现在已嫁为贫妇,白天喂猪,做饭,晚上奶孩子,与人睡觉,再生孩子……周而复始,怎么会又回城呢?百议百思不得其解。又派人去打听,得到确实消息,英同学早已远走高飞,在某国营大企业就任钳工,已经担任车间团支部委员,每天骑自行车上班。至此,我们如梦方醒。原来,英同学“卧薪尝胆”与“美人计”双施,在村里博得名声,在县里建立关系,又瞒天过海,悄悄从县知青办拿到招工表,一次性完成镀金,然后金蝉脱壳,衣锦还乡。
直到这时,我们方知山外有山,自叹弗如。
岂不知世间事,只有好,没有了,还不算完。英同学进了工厂后,革命干得多,生产干得少,干革命的套路比在农村更花哨,也为她博得一时名声,频频出席各种积极分子大会。后来,又谋得厂政治处干事位置,终于脱离苦海,每天上班喝茶、看报,成为劳心者。可惜好景不长,1976年以后,革命生产掉了个儿,英同学只会革命,不谙生产之道,又上错了船,在厂里便落势。不久厂政治处撤销,英同学被发配到劳保用品股,充任副科级股长,从此郁郁寡欢。
有一年春天,英同学去西湖开会,正桃红柳绿春风轻拂时。也合该有事。英同学在会上遇到一个农民企业家,两人眉来眼去,凑成一对野鸳鸯,在西湖边荡漾开来。那情人其实是个乡镇企业的采购员,却说自己是农民企业家,将英同学稳稳哄住。花她的钱,睡她的房。玩了几天,那人借口市内有业务,去去就回,便不见了踪影。英同学自己住在酒店,左等右等,白天等夜里等,一直等到服务生送来账单,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玩完又甩掉。英同学大概想起往事吧,造衅开端实在己,了结也应该在己,便长叹一声,从酒店高层飞身跳下……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但是,并非所有女生在一张招工表前都失态。
1971年开始,省里的一些工厂、单位陆续来我们下乡的农村招工。按照省里文件精神,专门招收城市下乡知青。知青们沸腾起来!在农村待了三年,现在,面临着重新回城、进工厂就业的机会。回城、进工厂,这是每一个知青的向往!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知青都能站在机会面前。虽说大家都涂了一层金,但骨子里的不平等依然存在──即使到了今天,还是如此。不过,今天是以财富划线,那时候是以阶级划线。标准虽然变了,社会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变。
我们大队的知青中,有一些人家庭有问题,招工单位一个一个来,贫下中农每次都推荐,但是,一个政审下来,就被挡在门外。无奈,有些同学开始寻求“后门”的帮助。
至今在国内昌盛不衰的“走后门”,其规模化、制度化运作就是从上山下乡时代开始的。
但是,后门毕竟有限,不可能成群结队地走人。有些同学的家中连后门也没有。有些同学的父母担着天大的“罪恶”,即使有若干朋友,谁也不敢自身招惹麻烦。
一天,女生王同学接到公社知青办通知,单点她名字,叫明天去公社,说有招工指标下来。
王同学欣喜万分,彻夜辗转未眠。第二天早早起身,拢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去公社门前等候。
公社知青办主任不在,主任夫人倒是很热情地接待王同学。请进自家屋里,又嘘寒问暖,又连连夸王同学花容月貌,姿色无人可比。
王同学确实有几分姿色,属于太阳怎么晒也不黑那种类型。彼时又在冬季,被红薯催着膘,自有一种风韵。
主任夫人亲自捧茶,又问东问西,无非王同学家庭情况。
说起家庭情况,王同学忍不住心酸。父母蒙受不白之冤已经数年,一直被羁押在单位,不许回家。终日劳动、检查、挨批判。说是历史问题,其实也是外单位某人信口说了一句,虽说“莫须有”,本单位却宁可信其有。也无人调查,更无人负责,就这么一年年拖着。但是一遇运动,单位革命者又争相批斗。
主任夫人也跟着叹息,随即又转喜色,说,自己有侄儿某某,在中央部委大厂上班,那厂子就在省会,世人皆知,侄子工作优越,坐办公室,活儿轻钱多,每月加班、夜餐、出差等等,也可以领不少钱。说着,还指着墙上照片,说,你看,身着工作服,神采奕奕,很精神呢。
王同学正想家事,泪眼模糊,既看不清照片什么摸样,心思也不在那上面,低头不语。
主任夫人见此状,以为王同学心眼已活,便单刀直入,说,今天叫你来,就是想介绍你为侄儿女友,你若答应,现有一张招工表,已经盖了厂里劳资科的公章,你这里填了,我给你办手续,准备好了即可启程,你看如何?
王同学一听给她介绍男友,顿时脸堆桃花,有些失措。
主任夫人见状,以为得手,便进一步施诱,说,侄儿父母是我兄嫂,与侄儿同厂,可是有实权人物,家境颇好,三扇门的大立柜,高低柜,应有尽有,侄儿从小在我跟前长大,高个子,白净,一表人材,他妈说了,姑娘若答应,就先领了证,俺全家都是党员,说话算数,姑娘一进厂,就不用下车间了,先放在政治处当干事,随便先干点啥,一年转正,就是国家干部了,现家里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都准备下了,手表是上海牌的,又做了几床新铺盖,新里新面新棉花……
又施压说,招工表仅此一份,我也圈定若干人选,你若不同意,即刻换人,一二三四,总有人同意。
又好心相劝,这么好的条件,既回城当工人,又解决终身大事,到那里去找,咱们女人嘛,一辈子终身大事,你好好想想啊!
至此,王同学如梦初醒,什么招工?无非看中自己姿色,趁人之危。想到自己因父母受冤,才落难此地,每日低头走路,唯辛勤劳动,总想能洗刷干净,镀金描红,谁知仍不得见天日,还被人算计,想起就心酸。
此时,主任夫人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诉说别人的荣华富贵。王同学此时也慢慢冷静,心想,过去与她也有过几次交往,此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坐在这个芝麻小官的夫人位置,趋炎附势也可以理解,只要自己打定主意,稳住神儿,不随她摇摆,谅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又想,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还被她家男人看管,若现在一口拒绝,搞的她下不来台,对自己也不利,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谁知道她回头怎么对主任说呢?
想到这里,王同学含糊对主任夫人说,这件事……我得回去想想……
主任夫人以为王同学撂下活话儿了,也有喜色,还悄悄说,抓紧想啊,我听主任说了,年底再来咱县招工的单位,都是集体企业了,没有大厂,所以,我侄儿这个厂子,已经很好了。
王同学连连点头,随即告辞出来,一路小跑回村。
果然,到了春节前,王同学被一家集体企业招走,是一家橡胶厂,专门生产拖鞋。说来巧,橡胶厂就在那座中央部委大厂间壁。王同学每次上班,都要从大厂门前经过。她有时探头朝大厂门里张望,只见林荫大道上,几辆班车正等待接送上下班的工人。不禁心想,一念之差,人生的路竟是两座门。
人生就像一盒酒芯儿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有那么一些人,眼前的希望尚在渺茫中,却宁愿选择一条未知的、不确定的路,一路崎岖着走过去,而不愿选择那条人家给安排好的路。尽管那路明摆着是坦途,且繁花似锦。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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