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
世
界末日没有如期来临,那个晚上我们去一个美国教授家做客。他的家在纽约下城一栋极其古老的公寓楼里,大堂里放着一棵顶天立地叮叮当当的圣诞树,电梯是那种还需要自己拉开门的,导致另外好几个朋友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电梯,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七楼。这是一套如此典型的纽约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厅,客厅里有舒适的布艺沙发,两把蓝色扶手椅围住一个精致的木质茶几,上面放著作为小吃的法国芝士和crusty bread。中国人不大能在饭前吃进这么沉甸甸的东西,但是美国人也欣赏不了我们的五香瓜子和椒盐花生。唯一让人感觉诡异的是,40吋的大彩电上正在放凤凰卫视,却恰好是美国新闻,奥巴马新提名了国务卿。主人还很得意地把频道调到了中央电视台,说:我们研究中国的人怎么能不看新闻联播。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可我们中国人也不怎么看新闻联播。
因为英文口语不够好,我们在纽约交往的美国人大都中文流利得让人惭愧,他们听得懂我们中国人之间的大部分笑话,知道“单位”意味着什么,能准确领会“五毛”的具体含义,甚至还有教授热心地告诉我们国内学术界的某条八卦,谁谁谁因为评不上职称把谁谁谁给扇了一个耳光,让人疑心研究中国这件事已经从他们的工作进化为爱好。圣诞前后是美国高校的寒假,他们纷纷放弃飞到温暖的南方去晒太阳看比基尼美女,选择千里迢迢也不为公务地赶去中国,从蓝天飞到灰霾里去,热火朝天地一头扎进这个号称十几年来北京最冷的冬天,除了真爱,你简直无从解释这一切的原因。
你不能说他们不了解中国,但是你又总觉得他们了解的那个中国有哪里不对。有人悉心研究医闹问题,连喊丧能手和号贩子都一清二楚,却还是让人觉得他们很难体会中国病人排五个小时专家门诊最后五分钟被打发出来,或者是牙疼去一次医院,几个小时后发现被人拔了14颗牙那种带着黑色幽默的绝望感。就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听得懂阿黛尔,却实在不能理解江南style那支骑马舞在美国引发的全民热情,奥巴马的模仿视频刚出来的时候,我坚持认为这是假的。“最炫民族风”在中国都没有那么红,何况那还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凤凰传奇出品,不像这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韩国胖子。总而言之,那些正儿八经把我们的生活当成一个研究项目来打量,和我们的生活本身,永远不是一回事,生活有那么多复杂的非逻辑甚至反逻辑,谁能妄想用一个接一个的课题统统诠释。
何况在美国打量中国是一项多么寂寞的事业,法学院里教中国法的老师都必须还得上点美国法的课程,否则实在是边缘中的边缘。这个月初我借口为一家杂志做采访去见了写《沈从文传》的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这个在我心里简直是惊才绝艳的哈佛博士,已经在纽约一所小大学里待了34年,办公室里窄得很难转身,居然还得和另外一个同事共用。他头发变得很少,离了婚,住在遥远的新泽西,往返一次学校要七个小时,我已经尽可能不带情感偏向的叙述,却还是没有逃离心酸。
金介甫那样高兴于我对他作品的熟悉,三次给我写邮件让我去听他关于莫言的演讲,可惜我三次都刚好没空。他最新的一本书是谈中国文学中的反乌托邦故事,据说提到了韩少功、苏童、马原等等名字,但是还没有找到出版商,这在美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连莫言他们也是刚刚认识。我问他《沈从文传》当年在大陆拿了多少版税,他说:没有版税啊,就是出版社请我吃了两顿饭。至于那本书的英文版,在美国卖掉了五百本,他为这个成绩感到骄傲,因为这算得上是汉学界的畅销书。
我读过很多美国人写中国的书,最喜欢的是何伟(Peter Hessler)那本《江城》,他不紧不慢地描述,而非论断中国。书里提到1997年涪陵当地剧院门口悬挂着一大幅标语:“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推荐观看《泰坦尼克号》,富通珠宝金行独家赞助!”以及每当遇到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急切地问道:“死了没有?死了没有?”我念念不忘的那段是何伟指导学生们演《哈姆雷特》,那些彻头彻尾的农村孩子变成穿着廉价西服的丹麦王子,死亡之前还在地上铺满了报纸以免弄脏衣服。这些再中国不过的场景让我微笑,也让我有点相信,一个遥远的美国人,在四周无人关心的寂寞中还能打量到真正的中国,并非是完全不可能。
(本文作者李静睿,以前是记者,现在毫无目的地暂居纽约。微博名"阿花的伊萨卡岛",取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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