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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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开始的科学革命引发了18世纪的工业革命,给人类带来了一场精神和物质的盛宴。在享受之余,有些人开始琢磨“为什么”。中国错过了这场盛宴,对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始末本来并不那么上心,但一位叫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 - 1995年)的英国人打破了这种平静。李约瑟是一位优秀的生物化学家,20世纪30年代他的中国留学生触发了他对中国科技史的兴趣,于是他穷其余生,投入到对中国科技和自然哲学史的研究之中,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七卷30多册的《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先后有数位合作者)。阅读此书,你可以感受到一位对中西方文明都较娴熟的学者跨文化、跨时间和跨学科的视野,一位科学家对科学技术的敏感和对细节的注重,还有他对中华文明浓厚的兴趣和热爱。他挖掘出很多中国人自己都一直不曾重视的历史科技成就,纠正了很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科学和技术发明”的偏见,也抚慰了一些中国人自鸦片战争以来受伤的自尊心。但让不少中国人纠结的是,他留下了号称“李约瑟难题”(Needham Puzzle)的疑问。
李约瑟数次用不同方式提出了“李约瑟难题”,其核心问题是:
1、在三四百年前,中国的文明水平和生活水准超过西欧很多。为什么近代科学兴起于西方而不是中国?
2、为什么从公元早期到15/16世纪,中国文化在把自然知识应用到有用的目的方面,远比欧洲有效呢?
很多中国学者和各界人士对李约瑟难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从各种角度试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很少有人用定量的方式思索这些问题的前提的有效性。我们应该在回答李约瑟难题之前先问:
1、三四百年前,中国的文明水平和生活水准真的超过西欧吗?
2、从公元早期到15/16世纪,中国真的比西欧更有效地将自然知识应用到有用的目的吗?
让我们还是用数字来说话吧。人均GDP是一个比较好地反映一个地区 “生活水平”的参数,图一反映了西欧、中国和世界的几个历史横截面(公元1年、1000年、1500年、1820年和2000年)的人均GDP数据。可以看出,除了公元1000年(当时是中国宋朝和欧洲的中世纪时期),中国的人均GDP略高于西欧,其他时间点,都低于西欧。到科学革命即将开始之前的1500年,西欧的人均GDP已经高于当时处于明朝时期的中国约28%。
由于“李约瑟难题”的核心谈论的是科学革命的基础,于是我们再把目光聚焦在科学和技术创新的产出方面。图二反映了西欧、西亚和中国三个地区几个历史横截面(公元1年、1000年、1500年、1820年和2000年)的科学和技术创新累积数。可以看出,自公元初,中国的科学和技术创新的历史累积一直少于西欧,等到科学革命(1563年开始)和工业革命(1769年开始)启动之后,西欧和中国更是迅速拉开了距离。与另一个古文明地区西亚相比,中国也逊色一些。如果我们把科学/数学和技术发明分开,中国在科学/数学方面的成就与西欧和西亚更是相去甚远(见笔者的专栏:《中国为人类创新贡献了多少?》)。
图三是西欧、西亚和中国三个地区几个历史横截面(公元1年、1000年、1500年、1820年和2000年)的人口数字比例。可以看出,中国人口一直远远高于西欧和西亚。严格来说,当我们在做“生活水准”和“科技创新”比较的时候,应该考虑人口基数的影响。对于人口基数大的中国,人均GDP略小,但经济总量(GDP总量)可以超出西欧很多。同理,由于中国的人口基数一直较西欧大,它的人均创新数则更小。
总之,以上的数据分析表明,中国的“生活水准”大部分时间都逊于西欧,而“科技创新水平”自公元初就落后于西欧,其中科学成就尤其差,因此李约瑟问题一的前提是不存在的。再进一步问“为什么”,也就没意义了。换句话说,你不会去问一个数学成绩从小学就差的人“为什么没能成为伟大的数学家”。
而李约瑟的第二个问题也是基于一些感性的认识和他人的描述。例如,他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物理学及相关技术)第三分册(土木工程与航海技术)的水利工程章节中指出,早期来华的传教士看到遍布中国的水利系统,特别是大运河系统,为农业和运输带来的效益远远高于西欧当时的水平。
从个案来说,中国对技术的应用,特别是农业方面,的确有自己的亮点。从秦朝以来,中央集权常常以举国之力办几件大事,将一些他们认为有用的关键技术广泛地推广和传播,兴修水利是其中之一。这也许是中国在创新不丰富的情况下,能够让众多人口维持温饱的原因之一。然而中国虽有一些科技创新和推广早于、优于西欧的个案,但也有很多不如西欧的个案,因此这种基于个案的比较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再说,如果中国的确“从公元早期到15世纪,在把自然知识应用到有用的目的方面,远比欧洲有效”,那么可以合理地期望中国的人均GDP应该高于西欧,但图一所示的人均GDP比较,并没有支持李约瑟的陈述。因此,基于这个无基础的陈述去问“为什么”,逻辑混乱。
可见,所谓“李约瑟难题”的前提都没有统计数据支持,故而不得不同意中国一些少数派学者(如江晓原)的观点──“李约瑟难题是伪问题”。然而,“李约瑟难题”在中国甚至世界都获得了广泛的响应和讨论,很多人对李约瑟问题的前提不加思考就盲目地答题。在阅读这类埋头解答李约瑟难题的文章时,可以感受到这些人其实热爱的正是这子虚乌有的前提,而并不期望也不可能给出任何有意义的答案。
从另一方面来说,李约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科学家,为什么会出如此显然的漏洞呢?可能的原因有:1、他采用了很多早年来华的西方人士对中国片面的描述,而这些人大多流连于中国非富即贵的上流社会,因此他们描述的不是中国普通人的生活水准;2、中国人留下的书籍,也为上层人士所写,反映的是上层的“生活水准”;3、李约瑟学术活跃的时代,缺少全球性大历史跨度的经济、人口和科技统计数据;4、当他深入了解中华科技史之时,发现了很多崭新的东西,与西方很多学者的偏见很不一致,于是故意大声疾呼;5、他热爱上了中国文化,以至于带上了某种偏见。
笔者认为,沸沸扬扬的“李约瑟难题”的讨论不过是一场历史的误会。我们更应该思索的是:中国的科学成绩单为什么这么差?如何才能不错过未来的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打破一些人心中虚幻的美丽是残酷的,给热爱中华文明的朋友“泼冷水”也让人于心不忍。然而,吾爱吾师,吾爱吾友,吾爱吾祖国,但吾更爱真理。这是古希腊科学家亚里士多德留给我们的智慧,也正是科学革命启动的精神源泉。
(本文作者董洁林博士是苏州大学商学院特聘教授,苏州大学企业创新和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清华大学中国科学技术政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她于1988年在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完成博士学位。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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