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小时候,同院里住着王阿姨一家。

王阿姨是省政府某机关的厅长,院子里的叔叔阿姨都称她“王厅长”,孩子们则喊她“王阿姨”。王阿姨每天早上骑车上班,骗腿上车,飘飘然而去。我奶奶说她,上身挺直,两手端着车把,两眼朝前看去,车轮子碾过去一道线,一看就知道这人心里正。

王阿姨的爱人英年早逝,给她留下五个孩子。王阿姨又要工作,又要生活,还要教育孩子,照顾两家老人……虽说为官为长,在单位有秘书,有“华沙”小轿车,可回到家关起门来,心里的难处,过日子的艰辛,非“官长”二字就能解决一切。

王阿姨是老革命,1949年之前一直在本省做地下党。本来,她出身富裕家庭,门第较高。家里在乡间有千顷良田,百亩庄园,在城市里又有整条街的店铺和商号。但是,王阿姨读完中学读大学,逐渐明白了做人的道理,遂忧国忧民;看到列强瓜分中国,国家积贫难以自重;国民党治下特务横行,兵匪连祸;当官以鱼肉百姓为能事,百姓以蝇营狗苟且偷生;长夜难明赤县天。她又向往民主、自由之中国,便毅然投身中共革命。

王阿姨做地下党期间,冒着生命危险,几次坐牢,几次走到奈何桥前。但她对党忠心耿耿,对主义坚信不疑,眼看着战友、亲人在自己身边一个个倒下,鲜血溅满眼前的道路,她不为所动。终于迎来了1949年10月1日。

王阿姨家的五个孩子,四女一男,男孩与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他是在解放军攻城的炮声中呱呱坠地人,取名“解放”。解放自小营养不良,体弱,王阿姨对他多有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文革开始了。王阿姨作为部门长官,被单位造反派头榜就列为“走资派”,不由分说,一条麻绳捆走,囚禁起来。接下来便是整日的批斗、打骂、写检查,交代“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难以尽说。

单位有几个人自认为是造反派,觉得平日被领导看不起,便成立“反到底兵团”,占了一间办公室,又刻了章,扯了旗,印了红袖章,每天举着毛主席像上街游行,回来就批斗王阿姨。“反到底”的几个头头对王阿姨出身富人家庭却参加我党颇为不解,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喝道,放着富不享,放着钱不花,偏要参加共产党闹革命,写声明与家庭脱离关系,放弃财产权,又犯罪受苦,还要流血杀头,简直匪夷所思,一看就是假的!

到了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派别斗争已经转为路线斗争,权力更替的迹象日渐明显。毛主席便发指示,说新政权叫革命委员会好。“反到底兵团”便筹备成立革委会,又安排坐席,主副轮次。但是隔了一夜,毛主席又发指示,说,革委会要“老中青”三结合,新政权要有老干部参加。“反到底”便慌了神,几个已经排好座次的头儿底下私语,若将王厅长结合进班子,肯定她为长,我等皆为副,这岂不引狼入室,自己还钻进狼窝?几个有心计者便日日寻思,给王阿姨罪名加码,阻止她进新政权班子。

恰在1968年下半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本市大批“老三届”开始毕业分配。那时规定,中学生毕业分配,三之一进工厂,三分之一上高中,剩下的全部下乡。
王阿姨家五个孩子,有三个是“老三届”,大女儿高中六六届,二女儿初中六六届,解放是初中六七届;还有两个女儿,仍在小学年纪。

按照当时的明文规定,家里有中学毕业生两人以上,凡下乡者,二抽一,三抽二。王阿姨的两个女儿想到解放体弱,便主动报名下乡,这样解放便可以留城,或进厂做工,或继续上学。

那时候,王阿姨被单独囚禁在单位办公楼顶层一间小屋,已经一年多时间了。家里孩子每天送两顿饭。忽一日,原先送饭的大女儿换成两个小女儿,一个提粥,一个拿馍。王阿姨大惊,忙问究竟。两个小女儿先是呜咽着哭了一回,随后将姐姐们下乡的消息告诉母亲。王阿姨听了也无奈,唯有暗自垂泪,又想到两个女儿能体察做母亲的心情,主动下乡,将儿子留下,心里稍觉宽慰。

“反到底”的头头听说王阿姨两个女儿主动下乡,家里唯一的男孩反而留城。便死不甘心。本来,正逢运动时,将那男孩赶到乡下,在农村终日劳作,吃不饱穿不暖,又水土不服,累不死也得饿死病死,正是绝杀的大好时机。“反到底”便派人连夜跑到我们学校,要求学校革委会将解放发配下乡。学校革委会不以为然,说,按政策,三抽二,解放的两个姐姐已经下乡,哪有三个都下的道理?“反到底”不甘心,抽调专人办理此事,又接连跑了几趟,先是采用无中生有、偷梁换柱的办法,竭尽蛊惑、栽赃。看看不行,又谈全国文化大革命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一片大好必将越来越好,又谈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伟大成果本市已经造出“130”载重汽车,又向学校赠了好几套“红宝书”、好几枚毛主席像章,百般想说动我们学校革委会。革委会的几个人看出他们居心,便呵斥道,你们的心也太狠了!哪有这样整人的?往死里整!揭了“反到底”的底,他们也无言以对,悻悻而去。

过了几天,王阿姨两个女儿下乡,解放留城,分配到本校高中继续上学。

人心黑,天生事。一日,单位有人从办公楼大门经过,发现墙上一张毛主席画像,被人甩了一溜墨汁,恰好有一滴点在老人家的眼睛上,涂黑了,远看不显,抵近看,毛主席便少一目。那人好事,连忙报告。“反到底”接报大惊失色,连连呼喊,有反革命,抓反革命,抓住枪毙!

单位将此列为“重大反革命案件”,报了案。公安接报不敢等闲视之,派人来现场查看,警备区、省革委也派人过来,又成立了专案小组。“反到底”大喜,马上提供线索,说,此楼顶层关着一个老反革命,是国民党打入我党的特务,她家孩子每天来送饭,此案不是老反革命作案,就是孩子下手。后来索性直言,就是王阿姨的儿子、小反革命分子解放所为。

专案组初步分析,王阿姨被关押在单间,有人看管,行动受限,不可能作案。又经过分析,基本排除解放作案的可能。

专案组又分析,办公大楼系工作场所,平日上班人来人往,造反派闹革命更是成群结队,若将作案可疑者排队,可能有百十个人还不止。

专案组又仔细分析现场,觉得甩墨汁者不像故意。因为用墨笔甩一下,便将墨点甩到老人家眼睛上,需要极高的技巧,甚至需要经过专门的技术培训。

“反到底”不甘心,死死揪住王阿姨不放。晚上组织人马拥到家里开批斗会,勒令解放交代问题,写揭发材料,又高呼口号,在王阿姨家门口布置大字报专栏,搞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彻夜不得安宁。解放拼死与“反到底”抗争,他的两个妹妹吓得浑身发抖,目光呆滞。院里有人劝止“反到底”,他们便喝斥人家“包庇反革命!”

那时,有“打破旧公检法”的口号,还有“群众专政”的说法,大民主,一切群众说了算。专案组见“反到底”死死扭住王阿姨不放,也无奈,只得立案。

这时,有好心人看出究竟,或者听到风声,便找借口探监,说要叫王阿姨写揭发材料。

好心人先是高声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继而便说了毛主席像被污损的经过,又悄悄告诉王阿姨,几个造反派恐不安好心,要打你家男孩子的坏主意。

王阿姨大惊失色,忙问“此话怎讲?”

好心人说,“反到底”那几个人非要栽你家的赃,说污损毛主席像是你家解放作案,死咬住不放,专案组也没有办法。

又说,现在是大民主,群众专政,单位要是硬往上报材料,专案组也不敢不接,材料还不好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你黑你就黑,清清白白的人死得还少吗?

好心人最后挑明了说,若不由分说把解放抓起来,关进去,那孩子身子弱,不管是监狱还是劳教,哪儿还有出来的路啊!

王阿姨原以为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听到好心人如是说,方知事情不像自己所想那么简单。越听那人讲,越觉得世道如此,人心比想得还坏。革命革到这功夫,国共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最后听到造反派要斩草除根,一时惊慌起来,手足无措。

好心人见王阿姨若此,便安慰她,说,咱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一走了之,咱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去,还落下个光荣。

只一句话,虽说王阿姨知道是为上策,也不由得连连叹息。事已至此,只有向绝地求生了。她叮嘱好心人,今夜悄悄潜入自家,叫解放明早便去学校报名下乡,而且要闹将起来,声势越大越好,最好搞得学校、本单位人人皆知。

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什么障碍了。解放在学校辞了学,报名下乡,坚决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在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学校以“革命青年志在四方”为题,热闹开了欢送会,省市革委会都派人来参加欢送会,众人又敲锣打鼓到王阿姨单位送喜报,要向“有志青年的母亲”祝贺。搞得“反到底”几个头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本来,抓这个小崽子的材料已经整理完毕,就等着上报,捆人的绳子都准备好了。这一下,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可惜、可惜!

等到解放临走的前一天,去看望母亲。王阿姨泪眼婆娑,看着从此天各一方的儿子,连连呼喊:天叫人眼瞎了!天叫人眼瞎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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