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972年,我从护校毕业,进一所职工医院做麻醉。麻醉科主任将我分给田老师,说,老田是党员,做麻醉也好几年了,你跟她学吧。

那年,田老师三十多岁了,她是由手术室护士转为麻醉医生的,虽然理论不多,但是临床经验丰富,带我也很用心。

我知道田老师是党员,很高兴,便主动找她谈话,汇报思想,积极向组织靠拢。但是,她似乎对我的积极不甚热情,反应比较冷淡,不给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感觉。后来,见我锲而不舍,便好心对我说,你应该找支部书记汇报。搞得我比较尴尬,以为自己不懂党的规矩。

田老师工作非常努力,干活认真,是有自觉性的党员。平时加班加点从不计较,晚上只要听说手术室这边有急诊,放下家里活就过来看看,过来就穿洗手衣进来帮忙。主任排班时,逢到节假日缺人,有堵不上的窟窿,或者夜班倒不开,总是拿田老师顶上去,问都不问。

老田是个好同志啊,好使。每次主任排好班,看着排班表,总要感慨。

文革年月,反对物质刺激、奖金挂帅,我们医院的加班、夜班,只发一张两毛钱的夜餐劵。

田老师独自一人带着女儿过活。女儿就在医院附近上初中。我从未见过田老师的爱人。心想,她爱人可能在外地工作吧。那年月,夫妻两地分居很常见,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天涯海角,三线支边,再恩爱的夫妻,每人每年也只有一次探亲假。

渐渐地,我和田老师熟悉了,因为称老师,又看她家没有劳动力,我就帮助做些体力活。她也对我说些家常话,女儿在学校被人欺负,“大跃进”时在护校大炼钢铁,等等。

有一次,我找支部书记汇报思想,说到曾向田老师汇报思想。书记说,老田受过党内警告处分,留党察看。我听了很吃惊,这么好的一个人,工作任劳任怨,热心帮助别人,完全是活雷锋,怎么会背着处分?

支部书记对我说,一言难尽。

原来,田老师的爱人1960年被公安抓起来,说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罪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最后又“宽大处理”,发配到新疆一个农场去劳改五年。文革前,农场来信,说,劳改结束了,他要求回来。这时候,医院便动员田老师与她爱人离婚,说,离了婚,他就不用回来了,就地安排工作。田老师不同意,说,判刑的时就动员离婚,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我没有离,现在结束劳改了,为什么要我离婚?想不通。结果,组织就说田老师“立场不稳”,“包庇阶级敌人”,给了党内警告处分。

到了“四清运动”,工作队又把她的问题拿出来走场子,放在专案组,后来又说田老师认识深刻,检查得好,运动后期宽大处理,只给了“留党察看”的处分。田老师的爱人至今也没能回到原单位,一直在新疆农场工作,每年春节回来一次,也不算探亲假,看看田老师和女儿,住几天就回去了。

于是,我很同情田老师。终于找到机会和她聊天,我主动告诉她,我父亲是右派,结束劳改后回到原单位,为党积极工作,写了很多好文章,受到人们的欢迎。

田老师听我说完,叹口气,说,这都是命啊!我和他是“大跃进”那一年结婚,我刚毕业参加工作,才二十岁,虽说入党了,但年轻不懂事,只看他有才华,能说会写,谁知道运动一来,先抓他。
又说,他自己受罪不说,我和孩子被牵连,也跟着受罪。

听田老师说,我深有同感。这“牵连”二字的背后,有多少亲人的眼泪和辛酸,有多少家庭的艰难啊!

我又听田老师轻轻叹气,啥时候才是个头?

1974年春节后,开始搞批林批孔运动,田老师又遭批判。原来,她文革时参加了一派组织,后来被中央文革点名是“保守派”,她已经写了无数检查和悔过书。以后每逢运动,田老师总是批判对象,又要交代参加“保守组织”的经过,又要深挖思想根源,又要检查。批林批孔运动一开始,田老师便上纲上线,主动把自己与孔老二挂在一起,与尼克松、勃列日涅夫联系起来,与林彪联系起来,斗私批修,每次开会都沉痛检讨。

那一阵,我看田老师心神不定的,脸色也不好,蜡黄,劝她请假休息几天,她苦笑着摇摇头。我和她一起做麻醉时,她总是叮嘱我,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有时我的麻醉下来,赶紧去田老师那里,想把她替换下来休息,她说什么也不,非坚持到底。我知道,现在运动期间,她爱人还戴着劳改释放的帽子,她不愿意被别人抓把柄。

1974年的清明,细雨霏霏,刮着冷风。因为第二天有手术,下午我去看过病人后,觉得病人情况比较复杂,便向田老师报告,请她帮助制定麻醉方案。

我们两人坐在手术室的会议室说话。窗外一阵风紧,雨滴“唰唰”打在窗纱上,会议室的地面湿了一片。

这时,田老师的女儿小华匆匆进来,进来就说,他回来了。

田老师的脸色霎时就变,似乎预料到有事情要发生。她忽地站起来,问,在哪里?
在家,刚到家。小华说。

田老师拉着小华就走。

我听得莫名其妙,“他”是谁?“回来”是什么意思?怎么田老师这么惊慌?
突然,我明白了,田老师的爱人回来了。

我愣愣地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雨点打在纱窗上。风不刮了,周围静悄悄的。

突然,田老师回来了,进来就对我说,你跟我来,到我家来。

我也没有多想,赶紧跟着田老师一起走。

大片的乌云从天空掠过,云来天地暗,云过草木明,斜风细雨,冰冷的雨点伴着凄凄苦风,落在身上,钻进脖子里。田老师和小华在前面匆匆走着,不说话,我跟在后面,也没有说话。

一条小道走过去,竟不见一个人影。

田老师家住平房,房子前面是住户们开辟的菜园子。菜畦青嫩,刚出苗。院子里风小了点,很安静,可以听见房檐下雨滴的滴答声。

田老师家的屋门大开。进屋后,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小凳子上,戴着帽子,正低头抽烟。

田老师进屋就厉声喝问,你又回来干啥,春节不是回来过了吗?

男人低着头,没有吭声。

小华也问,我妈不是问你吗?你又回来干什么?

娘儿俩的声音很大,屋门开着,显然,田老师想叫邻居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很不自在,不知道田老师为什么叫我来看这种家务事?听她母女两人的口气,我心里阵阵紧缩、发冷。那是田老师的爱人,是小华的亲生父亲啊!

我想起我父亲在乡下劳改时,也是每年春节回家一次。我们全家在春节前几个月就开始节食,把白面留下来,油留下来,就是为了能叫父亲在家的几天顿顿吃白面,顿顿吃饱饭。可是,田老师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呢?

你怎么不为我们娘儿俩想想,回来一次不够,春节刚过,跟着又回来,单位怎么说我?

田老师搂着小华,说话间眼泪便流出。说这话时,她压低了声音。这是她的心里话了。

小华流着泪,畏畏缩缩看着她父亲。

我才明白过来,心里哗的一下翻腾,泪水便充满眼眶。

那男人仰起脸。我看到一张非常苍老的脸,满脸都是风霜和痛苦,眼里浸着泪。他穿戴整齐,扣着领扣,像个读书人。

我想去给我父亲烧点纸,他今年七十了。他说,满脸哀求神色。

你快走吧,哪儿都别去了,现在又搞运动了,你没有听广播吗?赶紧回去吧。田老师刻不容缓地说。说着侧开身子,让出门。

她指着我说,今天我叫了科室的同志一块来。

她很歉意地看着我,又说,当着这位同志的面,你赶紧走吧,我也能向单位说清楚。

男人看我一眼,满脸羞愧,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

田老师搂着小华,后退一步闪开。两人流着泪,看着他。

他站在门口,稍稍停了下,才走出去。院子里仍然静悄悄的,菜园弥漫着轻轻的炊烟。他很快转过一道篱笆,消失在雨幕中。

直到这时,小华才轻轻哭出声来……

我呆呆地着这一幕,不知道说什么好。田老师是真心的吗?小华是真心的吗?肯定不是。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停了好一会,田老师劝住小华的抽泣,对我说,他悄悄回来一趟,以为别人不知道,他前脚走,后脚跟着街道、派出所,还有医院政治处,都逼着我写材料,交代他为啥回来,到家都干啥,说啥,吃啥,几点上床,几点起来,去哪儿了,见了谁,都要交代……

又说,我实在受不了。

又说,小华在学校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学校有个什么活动,她回家来,我看她惊得像只兔子……

我问田老师,他父亲是干什么的?

田老师叹口气,没有再说。

于是,我便想到他父亲一定是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被枪毙了。否则,怎么他回来一次,田老师竟吓成那个样子,街道、公安也跟着紧张。

到了第二年,有一次我和田老师聊天。她突然说,去年清明他回家,那天你还问我,他父亲是干什么的?

田老师告诉我,他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营长,1938年在河南兰封与日本鬼子打仗,战死在一座村庄。

田老师说,那一仗打得惨烈,我听他说,他父亲带了五百多人,几乎死光,师长亲自到他家报丧。他家在洛阳老城,师长的车开到他家的胡同口,师长下车后双膝跪地,一步步挪着走,一路流着眼泪,到家时膝盖都磨烂了。

田老师说,那时候他才两三岁,师长年年给他母亲寄抚养费,十年不断,1960年抓他时,从家里的箱底翻出一封师长寄钱时写的信,算说不清楚了。

他母亲呢?我问。

田老师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末了说,他被送到新疆第二年,死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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