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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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底,美国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突然查抄了中国城和法拉盛两大华人社区里的几大律师楼,案由都是涉嫌在政治庇护移民案件中作假。从电视上看起来,这条新闻就像在上演《法律与秩序》或者《傲骨贤妻》这样的当红美剧:探员们的深灰色T恤上印着明黄色的FBI,气宇轩昂地押着那些神色黯然的华人律师们,放下手上的扁食蛋燕烧鹅腊鸭来围观的福州小吃老板娘和粤式烧腊店伙计们混杂在人群中,显得既兴奋又茫然无措,似乎完全不知眼前这场大戏其实和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定居的方式有撇不清的关系。那天穿过中国城的东百老汇路从林则徐像到怡东楼都被拉上了警戒线,一头一尾两个名字都是中国城的地标,又都和福建有着一点关系。据说福建人抵达纽约的第一天必然会去怡东楼与老乡们接头,吃一顿有浓浓海味的接风宴。林则徐是福州人,这尊铜像是1997年由美国林则徐基金会树起来的,虽然我一直觉得在中国移民聚集区里树起来一尊虎门销烟的林则徐这件事多少有点讽刺。
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在那次行动中一共起诉了26人,当中最有名的一个律师叫刘凌枫(FengLing Liu)。她是河北人,二十几年前从北大毕业后来了美国,据说她甚至不会讲福建话,却是福建人圈子里最有名的“百分百成功律师”。2011年律师准入与投诉委员会(Committee on Attorney Admissions and Grievances)曾经起诉她为客户代写自辩申请,上诉法院认为刘凌枫有其它一些不当行为,却最后还是判决她代写这一做法并未违规,直到现在,依然可以查询到她是纽约州的注册律师,但是如果这一次最新的起诉被定罪,她将面临最高5年到25年监禁。
我有个朋友也在纽约做移民律师,这次查抄之后,有几个本来属于刘凌枫的案件找到她,她不愿意做政治庇护案,有时候却会给我讲讲那些其实机械重复的移民故事。很多持假身份文件来到纽约的中国人,在下飞机时就把护照撕成粉碎冲进马桶;也有人选择飞到墨西哥,然后千辛万苦地从边境走过来。他们都会当即被移民局逮捕,但是也获得了在美国的第一个机会:陈述自己申请政治庇护的理由,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成为了刘凌枫们的客户,真正开始了不一定符合想象的美国生活。
温州人垄断了99美分杂货店,福建人有密密麻麻的福州小吃,广东人到处开着茶餐厅和西饼店,漂亮的姑娘们在发廊里做说不清楚性质的工作。朋友说她有个这样的客户,在见移民官前被她反复叮嘱不要说谎不要说谎,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支支吾吾地隐瞒了自己曾经几次被警察以疑似卖淫的理由讯问的经历。也许她自己也不想面对这些被记录在案的法律事实,那个看着电脑的移民官反复问了她几次后,她第一次面谈就这样失败了。但是没有关系,她还会有下一次机会与下下次机会,即使真的被判决遣返回国,她也可以换一个住址藏身起来,等待美国政府在某次“大赦“中把居住时间超过某一年限的非法移民转成合法身份。说不清纽约有多少这样的人,墨西哥人、中国人、越南人,对他们来说,自由女神像不仅仅是一个景点,更是一种神迹。
还有人在中国军队里已经有不小的军衔,却选择了最折磨的方式抵达美国,窝缩在客船的底舱里两个多月,同行的人中有人死去,他活了下来。为了移民成功必须隐瞒自己曾经是个军人的事实,流程走了好几年,最后公民宣誓的时候我朋友看到他哭了。眼泪的原因不详,也许是觉得幸福,也许是一种与过往统统割裂的痛苦。
我一边吃麻辣香锅一边听这些其实平庸无奇的故事,拿不准自己应该调动出怎样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我们在洗手间里遇到一个胖胖的朝鲜族女人,她曾经也是朋友的客户,她一边洗手一边不经意地说:“我下个月就宣誓了哦。”朋友后来告诉我,她和老公开着一家韩式拌饭的小摊,他们等这个身份等了快十年。
我理解那些在美国读完书后顺理成章留下来工作的人,我也理解那些用全款买下房子以及开一家莫名其妙的公司办投资移民的人,我甚至理解假结婚获取绿卡的人,但我正在试图理解那些走这样远的路来当一个小小店主的人。这个传说中有金山的国度早就成为历史,如果哪里的生活都是难以摆脱的艰难,他们为什么不能留在中国,多开一家反正已经漫山遍野而且据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的沙县小吃?朋友想了想回答我说:那是他们的本能。
前段时间我去了一次纽约的犹太博物馆,即使是在门票免费的周六,里面也是冷清寂寥,展品不多而且说不上有多高的质量,尤其是和几条街之外的大都会博物馆对比,好像犹太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博物馆的墙上到处都在引用圣经,最多的篇章来自《出埃及记》,有一幅画是犹太人走出红海,虚弱的老人被搀扶着走在最前面,旁边是哺乳的女人和晕倒的孩子,每个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但起码走过红海就是属于他们的应许之地。当然犹太人很快又失去了这片土地,开始他们的大流散(diaspora),一直流散到1948年大卫•本-古理安宣布以色列建国。
博物馆里在循环播放纪录片“A Jew Is Not One Thing”,住在耶路撒冷的作家David Grossman接受采访时说,定居以色列的生活并不容易,他曾经算过,在这里他需要花八年的时间服兵役,足够他多写两三本书,但是他觉得自己只能留在这里,必须留在这里,就像这是一种本能。
隔了这三千多年的时间,不同的出埃及记有不同的终点,有些人回到家,有些人离开家,这是一个我无法仅仅用“本能”结尾的故事。
(本文作者李静睿,以前是记者,现在毫无目的地暂居纽约。微博名"阿花的伊萨卡岛",取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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