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钢
“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一组口号曾引起海内外关注，中国媒体也曾大力宣传，但倏起忽落。查人民日报， 自2013年12月至2014年8月，“依宪执政”消失了9个月；自2014年3月至8月，“依宪治国”消失了6个月。
不过在消失数月后，它们复出了。9月5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的大会发表讲话。他说：“宪法是国家的根本法，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执政。”
一组重要的口号（中共习称“提法”），在传播中有如此奇怪的轨迹，说明什么？
在做政治话语研究时，我用深红、浅红、浅蓝、深蓝四色描述中国大陆的语象。深红是毛泽东时代留下的话语；浅红是当朝领导显示“不走老路”的新的口号；浅蓝是民间和一些知识分子的用语，一度“不倡不禁”，可以和浅红共存；深蓝是禁止在正面意义使用的敏感话语。去年以来，深红回潮，“宪政”、“公民社会”等浅蓝词语被逐入深蓝。“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这组浅红词语，一度被打入冷宫，几乎成为浅蓝。
政治话语的冷热，折射政治演变，但两者有复杂的关联，应避免简单化解读。通过对媒体的数据分析，我判断，“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的出没，与宪政争议密切相关。2013年夏，在反宪政的浪潮中，“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在媒体上消失。18届3中全会开幕之际，曾短暂重现。今年春夏，反宪政烽烟又起，这两个口号再度遁形。
有人认为中共意识到了这里的问题。看到习重提“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一位研究宪政问题的学者发信给我说：“习的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是指目前宪法序言中写明的：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按照党的理解，这句话规定了中共的执政地位，这是党执政的依据。体制的理解和社会的理解差别很大。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八个字丢了，等于丢了党执政的依据，他们想到这点了。看现在发的习讲话选编抹去这些如何自我圆场吧。”
我同意这位朋友所说，对政治词语，“体制的理解和社会的理解差别很大”。社会上也确有许多善良的朋友，对改革抱有期许，每每从一些新的口号中读出希望，忽略了新瓶装的可能还是旧酒。但这不意味着对政治话语的解读注定陷入无解。“体制的理解”也常有变数。在中国，时时见到深红和浅红对深蓝的高压严控、对浅蓝的围追堵截，然而，深红与浅红亦有博弈，看看“政治体制改革”这个词语的坎坷命运，就不难明白。
如“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这样关乎执政者核心理念的重要话语，说与不说，怎么可能一样？有人说，习近平一直在讲“依法治国”啊，讲“依宪治国”和讲“依法治国”，没有什么不同嘛（我猜想，“读本”的编选者此刻是最愿意说这句话的）。请仔细看：习近平2012年说的“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和这次说的“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执政”，讲“首先”，讲“关键”，和“依法治国”比较，语义有明显递进和强调。这两次讲话使用这样的口号，都不可能是随意为之的。
许多人不相信中共的口号。有人说，他们从来说一套做一套，就算高喊“依宪治国”、“依宪执政”，也不等于下决心走向宪政。此言有理，不过可以继续观察。习这次讲话值得关注，应理解为4中全会的前奏曲。他选择这个时机重提“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当然是某种信号。但通读讲话全文，见“依宪治国”、“依宪执政”以及“制度自信不是自视清高、自我满足，更不是裹足不前、固步自封”、“需要借鉴国外政治文明有益成果”这样的浅红语句，和“专政”一类深红词语混杂在一起，对未来政治发展有多大的积极意义，尚难判断。但至少可以肯定，对这个讲话，有人特别不安。
细读习近平9月5日的讲话，此前“读本”带来的疑点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凸显了。“依宪治国”、“依宪执政”是方向性甚至旗帜性的口号。习近平上任之初讲，此时又再重申。但宣称“新时期统一思想和推进工作的科学指南”的《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却偏偏丢掉了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口号，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很难让人相信，这样的编选决定没有经过习的首肯。如果真的经过习的首肯，为什么习要拿掉对他如此重要的政治口号，而当全党正在学习这个不提“依宪治国”的读本时，又将这口号重提？如此，读本的权威性何在？我的朋友说得对，看他们“如何自我圆场”。
当下中国政治，是深红、浅红、浅蓝、深蓝四色错综交织与冲突博弈的复杂系统。10月，中共将召开18届4中全会。党媒报道，全会将“研究全面推进依法治国重大问题”。“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习近平在上任之初说的这句话，会在4中全会出现吗？现在，距4中全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这两句话出现了。看来，在4中全会上出现“依宪治国”、“依宪执政”的可能性增加了。
像“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样时隐时现、在传播中出现奇怪轨迹的口号，其背后政治板块的移位、挤压、撞击，值得中国政治观察家们探究。我注意到，9月5日新华社发布的习近平讲话原文，有“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但在新华社发的大会新闻通稿中和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大会新闻中，找不到这两个口号。是疏忽吗？
（本文作者是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
几
天前，我在媒体发表《“依宪治国”为什么不见了？》一文，指出已热销1000万册以上、全党全军正在学习的超级大书《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有一个编选“错误”：它引述了习近平上任后几乎所有公开发表的讲话，却未提及习近平2012年12月4日在首都各界纪念现行宪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会的讲话。在那个讲话中习近平提出：“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一组口号曾引起海内外关注，中国媒体也曾大力宣传，但倏起忽落。查人民日报， 自2013年12月至2014年8月，“依宪执政”消失了9个月；自2014年3月至8月，“依宪治国”消失了6个月。
不过在消失数月后，它们复出了。9月5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的大会发表讲话。他说：“宪法是国家的根本法，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执政。”
一组重要的口号（中共习称“提法”），在传播中有如此奇怪的轨迹，说明什么？
在做政治话语研究时，我用深红、浅红、浅蓝、深蓝四色描述中国大陆的语象。深红是毛泽东时代留下的话语；浅红是当朝领导显示“不走老路”的新的口号；浅蓝是民间和一些知识分子的用语，一度“不倡不禁”，可以和浅红共存；深蓝是禁止在正面意义使用的敏感话语。去年以来，深红回潮，“宪政”、“公民社会”等浅蓝词语被逐入深蓝。“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这组浅红词语，一度被打入冷宫，几乎成为浅蓝。
政治话语的冷热，折射政治演变，但两者有复杂的关联，应避免简单化解读。通过对媒体的数据分析，我判断，“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的出没，与宪政争议密切相关。2013年夏，在反宪政的浪潮中，“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在媒体上消失。18届3中全会开幕之际，曾短暂重现。今年春夏，反宪政烽烟又起，这两个口号再度遁形。
有人认为中共意识到了这里的问题。看到习重提“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一位研究宪政问题的学者发信给我说：“习的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是指目前宪法序言中写明的：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按照党的理解，这句话规定了中共的执政地位，这是党执政的依据。体制的理解和社会的理解差别很大。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八个字丢了，等于丢了党执政的依据，他们想到这点了。看现在发的习讲话选编抹去这些如何自我圆场吧。”
我同意这位朋友所说，对政治词语，“体制的理解和社会的理解差别很大”。社会上也确有许多善良的朋友，对改革抱有期许，每每从一些新的口号中读出希望，忽略了新瓶装的可能还是旧酒。但这不意味着对政治话语的解读注定陷入无解。“体制的理解”也常有变数。在中国，时时见到深红和浅红对深蓝的高压严控、对浅蓝的围追堵截，然而，深红与浅红亦有博弈，看看“政治体制改革”这个词语的坎坷命运，就不难明白。
如“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这样关乎执政者核心理念的重要话语，说与不说，怎么可能一样？有人说，习近平一直在讲“依法治国”啊，讲“依宪治国”和讲“依法治国”，没有什么不同嘛（我猜想，“读本”的编选者此刻是最愿意说这句话的）。请仔细看：习近平2012年说的“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和这次说的“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执政”，讲“首先”，讲“关键”，和“依法治国”比较，语义有明显递进和强调。这两次讲话使用这样的口号，都不可能是随意为之的。
许多人不相信中共的口号。有人说，他们从来说一套做一套，就算高喊“依宪治国”、“依宪执政”，也不等于下决心走向宪政。此言有理，不过可以继续观察。习这次讲话值得关注，应理解为4中全会的前奏曲。他选择这个时机重提“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当然是某种信号。但通读讲话全文，见“依宪治国”、“依宪执政”以及“制度自信不是自视清高、自我满足，更不是裹足不前、固步自封”、“需要借鉴国外政治文明有益成果”这样的浅红语句，和“专政”一类深红词语混杂在一起，对未来政治发展有多大的积极意义，尚难判断。但至少可以肯定，对这个讲话，有人特别不安。
细读习近平9月5日的讲话，此前“读本”带来的疑点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凸显了。“依宪治国”、“依宪执政”是方向性甚至旗帜性的口号。习近平上任之初讲，此时又再重申。但宣称“新时期统一思想和推进工作的科学指南”的《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却偏偏丢掉了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口号，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很难让人相信，这样的编选决定没有经过习的首肯。如果真的经过习的首肯，为什么习要拿掉对他如此重要的政治口号，而当全党正在学习这个不提“依宪治国”的读本时，又将这口号重提？如此，读本的权威性何在？我的朋友说得对，看他们“如何自我圆场”。
当下中国政治，是深红、浅红、浅蓝、深蓝四色错综交织与冲突博弈的复杂系统。10月，中共将召开18届4中全会。党媒报道，全会将“研究全面推进依法治国重大问题”。“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习近平在上任之初说的这句话，会在4中全会出现吗？现在，距4中全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这两句话出现了。看来，在4中全会上出现“依宪治国”、“依宪执政”的可能性增加了。
像“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样时隐时现、在传播中出现奇怪轨迹的口号，其背后政治板块的移位、挤压、撞击，值得中国政治观察家们探究。我注意到，9月5日新华社发布的习近平讲话原文，有“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但在新华社发的大会新闻通稿中和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大会新闻中，找不到这两个口号。是疏忽吗？
（本文作者是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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