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舵
今
年1月我在《华尔街日报》中文版发表《战后秩序崩盘 “正常国家”登台》时,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言过其实。那篇文章谈的是东亚局势,没有提到俄罗斯,但刚刚过了两个月,普京猛然跳出来在乌克兰投出一枚巨型震撼弹。我不得不再次指出,战后秩序已经无法再维持,一个大动荡的新时代已经露出了狰狞面孔。乌克兰和克里米亚问题错综复杂,用任何一种黑白、正邪二分标准(最常见的是专制/民主二分)去解释都是片面的,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乌克兰的乱局也不仅仅是西方与俄罗斯争夺地缘政治优势的问题,或谁赢谁输的大国零和博弈问题;问题的根源是,全球治理出现了系统性的差错。
为什么出现系统性差错?由于冷战后秩序是西方主导的,那么,一个合逻辑的推论就是:西方国家对于冷战后秩序、特别是对于中俄两个后极权主义大国处置不当。
苏联东欧阵营解体,西方掉进因过度乐观而导致的全球治理盲区,以为天下从此太平,只剩下几个“流氓政权”需要修理。于是,一方面在改进全球治理秩序上无所作为,另一方面,却在局部热点问题上轻举妄动、滥用武力。
简单说来,冷战后秩序是由两个“国际警察”维持的:联合国的授权提供合法性,美国及其西方盟国提供军事实力,两者缺一不可,但这种安排漏洞百出。首先,联合国的制度设计只不过是二战后几大战胜国之间的权宜性安排:五大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如果一票否决,联合国便整体瘫痪;联合国大会100多个国家无分大小,几万人口的太平洋岛国和13亿人口的中国都是一国一票──这种制度如同儿戏;美国承担着国际警察的重责,对维护世界秩序贡献巨大,但却声称“美国国家利益至上”,公信力大打折扣。
其次,从北约轰炸南联盟、承认科索沃独立开始,美国和西方国家没有联合国的授权或密切合作,更没有对冷战后的国际秩序框架进行必不可少的修补或重建,就轻率、武断地对多国进行武力干预,既带头破坏现有国际秩序,又没有代之以获得国际共识支持的新国际秩序,原本应该是秩序维护者的西方联盟,成了秩序的破坏者。现在俄罗斯和中国的一肚子不满,恐怕很难用“专制独裁的中俄反对民主的西方”这种意识形态黑白二分视角,把西方的责任一笔勾销。乌克兰危机固然是一心留恋苏联红色大帝国“辉煌历史”的普京一手挑起的,但是,北约违背德国前总理科尔对戈尔巴乔夫的承诺不断东扩、不经联合国授权轰炸南联盟、承认科索沃独立,毫无疑问给普京提供了非常有利的借口。
那么,西方国家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中俄这两个后极权大国?
冷战后的中俄和冷战期间的中俄虽然有其历史继承性,但性质上却大不相同。现在的中俄是两个在专制和民主之间摇摆的转型中国家,未来走向哪里是不确定的,过去那种“彻底埋葬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狂妄早已烟消云散,因此,西方拉一拉可以往民主走,推一推可以往专制倒退。这就需要有超越专制/民主黑白二分的新思维、新分析工具;尤其是,需要以硬实力为威慑、但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硬实力,而以软实力的运用发挥为主导。但我们看到的景象却恰好相反,西方国家大大低估了自己的软实力,大大高估了自己的硬实力,急于用武力干预解决问题,不但中俄两国的执政者,也包括越来越多的精英和民众认定,要想有国家安全,就只能依靠硬实力甚至核武器与西方对抗,别无选择。
于是,反美、反西方的极端民族主义趁势崛起。“民族主义”历来是许多西方学者的意识形态盲点,英国、法国二战后在其前殖民地,美国在朝鲜和越南的战争失败,在伊拉克、阿富汗战后重建中遭遇的重重困难,以及在处理与中俄两大国关系时的屡屡失误,都和聚焦于专制/民主意识形态二分,低估民族主义的强大感情力量密切相关。
事实上,如果我们能超越意识形态二分的狭隘视角,客观公正看待中俄两国的实际情况,不难看到,这两个国家当中热衷自由民主的国民迄今为止只限于少数、甚至极少数西方化的精英,绝大多数国民心心念念关注的是国家富强和生活改善。而恰恰是在这些地方,西方国家对之不屑一顾,不但不去设法削弱反西方反美的民族情绪,反而极其简单化地把民族主义看作仅仅是专制政府的操弄,以为只要把专制政府搞垮,自由民主自然就会从天而降。实际效果怎样呢?越来越多的两国民众被西方的错误政策驱赶到政府一边,促成了专制政府和极端民族主义民众之间的反西方大联盟,令自由民主派越来越势单力薄。
在西方学界和媒体上,黑白二分法泛滥成灾。二分法从古希腊柏拉图时期就开始渗入西方文明,两千多年来被不断强化,早已成为西方文明的基因之一。国际关系学说领域也一样,西方总是在现实主义/理想主义、遏制/接触、硬实力/软实力等等二分性的极端之间摇摆,现实主义者热衷于和专制政府做买卖,理想主义者只爱听和自己意识形态一致的意见,双方全都由短视的机会主义政策主导,整体上既没有长期一贯的战略战术,更不考虑言行一致的国际规则创新和践行,于是,全球变得越来越无序、越来越混乱,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西方在对乌克兰问题的理解上至今依然是就事论事:谁正谁邪、谁输谁赢,几乎没有看到从“国际关系游戏规则的公平正义”角度看问题的人,似乎规则没问题,只是普京之辈破坏规则,然后如何惩罚违规者的问题。我的观点与此恰好相反。我们现在面临着新一轮大国之间剧烈冲突的零和博弈局面,冷战后秩序已经风雨飘零,出路只能是:把零和博弈的恶性循环,改换为合作共赢的良性循环;而这就必须创建新游戏规则──创建足以遏制恶性循环、保障良性循环的新游戏规则。显而易见,冷战后由联合国和美国及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已经无法维系,新的公平正义的国际规则亟待建立。但中俄两国官方提倡的所谓“多极世界”是个坏主意,那是国际关系外行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多极世界等于混乱无序世界,那比现行冷战后秩序还要坏得多。必须另想办法。
也许应该创建一个类似美国最高法院那样的国际宪法法院?由联合国主导,全体会员国协商修改国际法、制定国际宪法,由国际宪法法院裁决国际纠纷,各国按比例出资成立国际警察部队,执行国际宪法法院的裁决。当然还可以有其它办法,但全球治理不动大手术恐怕是不行了。
(本文作者周舵是独立学者,自由撰稿人,原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研究人员、北京四通集团公司高管、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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