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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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年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和朋友一家在纽约的法拉盛吃四川火锅,我几次犹豫着想告诉他,这样烫点牛肉羊肉豆腐藕片最多算是小肥羊的红油锅底,没有毛肚黄喉鹅肠鸭肠鳝鱼天梯怎么好意思说是四川火锅呢?但最后还是没有忍心,毕竟作为一个四川人,他已经整整26年没有回去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失去中国护照的人,一个流亡的人。最开始十年,纽约的中餐还被咕口肉和左宗棠鸡霸占,连麻婆豆腐都是甜的。他吃了十年这样的麻婆豆腐,吃到味觉产生幻觉,以为麻婆豆腐理应如此,直到有一天China Town里开了一家正宗的四川馆子,他这才被半碗花椒惊醒:是的,这才是麻婆豆腐!
他们夫妻给女儿起名为“念”(NIAN),希望她能记住他们一家的流亡生活,这个完全是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八岁时用英文写过一篇文章,她厌烦于每次被人问起名字都要重复,渴望着自己能有个正常点的名字,不管是Amy、Kristina、还是Michelle。八岁的时候她就明白了exile这个单词的含义:流亡,被流亡,放逐,被放逐。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四川老家的奶奶,而奶奶已经去世了,只有她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念。
我在美国认识许多生活被凝固于exile这个单词的人。有人毕业于北大,又留在北大教书,然后砰地一声,他坐牢了,判了五年。五年后他从北大青年教师摇身一变为很不成功的书商,焦头烂额地应付各种三角债。当他感觉到自己有可能再次坐牢的时候,他离开了中国,暂时看起来永远失去了中国护照。这个23年前就是北大法学教师的人去年刚刚拿到了美国的法学硕士,正在奋力准备考纽约州的律师执照,然后他就可以找工作了。这已经是流亡者们最接近理想的生活:考一个学位,找一份工作,而不是辗转于这种资助与那种资助之间,直到没有任何资助,或者说任何尊严。我见过有人读了整整十年才拿到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的学位,但是并没有找到工作,有一天我们一起吃饭,他喝得略微醉了,说:正好,喝醉了好去时代广场骂骂街。
流亡的人大都在国内算得上是somebody,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从此变成nobody的命运,甚至连他们的孩子都不能接受,好几个考到哥大或者哈佛的孩子在亲眼看到自己父辈的落魄之后几乎疯了,以镇静剂勉强活了下来。
有人跟我说,当流亡生涯进入第七年,终于确认自己真的回不去,而周边的一切又跟自己毫无关系之后,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所有宏大叙事的信念都不能帮助自己。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他提及的是坐牢,坐牢七年的时候他崩溃了,抑郁失眠一切随之而来,出狱三年至今依然要服用大剂量的抗抑郁药。懂星相学的人说,代表变化的天王星刚好七年走过一个宫,这意味着这一年会成为某种临界点,不管是婚姻、流亡还是牢狱,而后面两个,也许多少有些共通。
这一切就像哈金在《自由生活》里借一个牧师的口说流亡者的状态:“得到天空的自由,却失去大地的引力。”犹太人、苏联人、东欧人写过无数关于流亡的动人作品,但写中国人的,也许这是最让人痛苦的一本。书里的武男在中国护照被注销之后,辗转生活在美国南部的一个小镇,曾经想使自己完全脱离这里的中国社区,过一种隐居的、不被人打扰的日子,但是他也感慨“中国永远不会放开他们的。不论走到了哪里,那块故土都跟着他们”。书里的刘先生,在发现自己得了肺癌后想方设法回了中国,因为他要死在祖国,但是他死前却留下遗嘱,让人把一半的骨灰带到北美,因为他希望自己的灵魂(起码是部分的灵魂)挣脱樊笼,获得自由。哈金自己也算是半个流亡者,2004年他曾经申请回北京大学英文系教美国诗歌,但是北大没有回复他。
吉皮乌斯1922年曾在巴黎悲叹:“整个俄国文学都流亡到国外去了。”甚至左派如高尔基,也因撰文反对十月革命在意大利生活了十年。这样的命运正在慢慢加诸于中国,甚至加诸于我自己,在美国生活了这一段时间之后,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噩梦与恐惧。对流亡可能有千万种态度,但没有一种能逃避其中的残酷。托马斯•曼也许是最强悍的一种流亡,勒佩尼斯在《德国历史中的文化诱惑》中写过,当托马斯•曼不得不过着流亡者生涯时,他也总是带着显而易见的鄙视之情使用“流亡”一词。他讨厌“流亡”一词所包含的怨恨氛围,坚持认为自己处于流亡者的圈子之外,“他觉得自己不是避难者,只是一个迫不得已离开国外、到国外居住一段时间的德国公民”。
流亡者坐在没有退路的大篷车上,车上挂着两幅海报,一幅画上自由,一幅写着孤独,他们下不了车,却又到不了站,沿途掌声越来越稀少,所有的歌声都只能唱给自己。唯一可以支撑他们的大概是罗马尼亚作家赫塔•米勒的那句诗,在祖国尚被独裁者齐奥塞斯库控制的年代,她流亡西德,然后在《我怕故我写》中写下:“这里不是我的家/哪里有齐奥塞斯库/哪里就是异乡”。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齐奥塞斯库被处死了。
(本文作者李静睿,以前是记者,现在毫无目的地暂居纽约。微博名"阿花的伊萨卡岛",取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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