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困

青住在中央民族大学的家属院里,那里有一种衰老的气氛。院子里有很多老人在散步,他们走得很慢,慢到几乎静止不动。吴青是著名作家冰心的女儿,今年75岁,她完全看不出有这个年纪。穿着红色的棉衣,花白的头发短而利落,说话时顿挫有力,眼神好像能看透人心。她的生命力无声地打破了那里的沉寂。

吴青和丈夫陈恕住在一间简朴的公寓里,那里堆满了书,客厅醒目位置有一副毛笔字作品──繁体的“听”。吴青说这是她找人特意写的,有一些寓意:“繁体字的‘听’,包含一个‘王’字,意指大王也要倾听;一共有15个点,意指需要15份的心意来倾听。”

距离中央民族大学大约12公里的地方,人民大会堂,正在召开2012年全国 “两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大代表聚集在这里代表人民质询政府的工作。对这些代表来说,这是一次热闹的盛会,甚至说是一次财富的盛会──《华尔街日报》的报道说:“中国70位最富有的人大代表的财富总和达898亿美元,比美国全体国会议员、最高法院成员以及总统的净财富总和的10倍还多。”一些代表被记者团团围住,他们得意洋洋,身上充溢着大权在握之感。

吴青呆在她简朴的家中。她已经不是人大代表。

吴青曾担任人大代表27年。1984年,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担任教师的吴青被大学推选,首次当选为北京市海淀区人大代表。她首先投出了两张反对票和两张弃权票。1989年她被海淀区人大代表以“十人联名”推举的方式,选为北京市人大代表。此后,她连任五届海淀区人大代表,三届北京市人大代表。2004年,吴青在争取第四次北京市人大代表选举时,地方党务机构负责人明确阻止吴青获得提名,吴青落选。她一直保留着海淀区人大代表的身份直至2011年12月。她从未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从1984年开始,吴青每个星期二下午都设立“人民代表接待日”,接待“选民”,她把他们叫做“有公民意识的群众”。起初有来咨询婚恋问题的,后来涉及的问题五花八门。吴青说,1984年-1989年间咨询个人问题的比较多,1993年前后国企改革问题比较多,2000年以后公共建设问题比较多,整体来说,土地所有权与拆迁问题一直都很多,2008年以后咨询的人数与咨询者的情绪压力明显高于以往。

2011年12月20日,因为“海淀区人大代表”身份的缺失,接待日停止。吴青搬离了那间不足15平米的小接待室。

吴青相信渐进式的改革,她好几次提到“民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民主是进一步,退两步,又进一步”。中国历史上的几次政治运动,使她不相信“领袖”:“我看过太多的一些所谓‘领袖’,我并不认为他们是领袖。因为一个领袖是大浪淘沙后出现的,而不是迅速地就成为一个领袖。”她手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她的母亲冰心送的,“宪”字还是繁体字,封皮已经翻烂了,她时常提起宪法的条目,来解释她行为的依据。

谈起吴青的母亲冰心,以及她的父亲,社会学家吴文藻先生,历史深重久远,好象只有小事可以被提起。吴青和我分享了两个小故事。

一个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她的父母在文革期间被抄了家,赤卫队要求他们跪在石子路上,跪了三个小时,老两口的小外孙女寄养在家里需要喂奶,保姆抱着站在旁边央求,赤卫队员喊着:不许喂,饿死这帮孝子贤孙。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央求声夹杂在一起,空气中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日本。1937年出生的吴青亲历过日军侵华,她自称当时是个“民族主义者”。1946年随父母迁居日本,她看了一个小册子《日本军国主义侵华史》,上面有大量日军屠杀照片,她就把这本书给同学看,召集六个男孩子骑自行车,路上一看见日本小孩,就骑车追,吓唬人家。这件事被冰心发现了,她非常生气,她说这些孩子惹你了吗?他们的爸爸妈妈也可能就是反战的,你要懂得人民与政府是不同的,不管是哪一个民族、种族的人,都应该相互尊重。此后,冰心每周都会邀请几个日本主妇朋友到家中做客,吩咐厨师准备足够的食品,将炉火烧旺,因为这些主妇正在经历战后的日本困难时期。

印度作家阿兰达蒂的小说《微物之神》里有一句话:“历史就像一座夜间的老房子,所有的灯光都亮着,祖先们在其中窃窃私语。要明白历史,就不得不进入房间,听他们在说什么,看房间里的摆设,闻房子里的味道。”

每逢人大换届或者两会期间,吴青都会被提起,她被塑造成一个“民主主义老太太”。我更愿意听她讲那些过去的小事,汇集在一起,历史就将自己复制到了这个小人物身上,她的倡导与反对,都来自于她的爱和恨,都是一个“世界村”公民后代的自然选择。

(作者困困,专栏作家、记者。曾出版随笔集《上流女孩当如是》和人物特写集《不上流,不下流》。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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