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困
美
国话剧《推销员之死》最近又要在中国重演了,这是一部跟中国渊源很深的戏,里面浓缩着时空交错和宿命意味。由编剧阿瑟•米勒在1949年写成,反思的是1940年代的美国,一个雄心勃勃的商业帝国害上了成功热病。1979年,这出戏由英若诚引进并主演,阿瑟•米勒也来到中国指导,是文化大革命之后在中国上演的第一出外国戏,它遭遇了巨大的压力──一个商业文明消失了30年的国家如何反思商业社会?当时美国《新闻周刊》评论说:“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没有一个推销员!”阿瑟•米勒也忐忑不安,他担心作品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中国所知的仅具雏形的商业文明状况,“我怎能指望把中国人记忆里本不存在的一种生活认识创造在舞台上?也许我会一败涂地。” 仅仅过了30多年,中国也害上了成功热病,甚至更重,假使阿瑟.米勒活在世上又来到中国,他会对这出戏感到信心满满吗?
《推销员之死》讲了一个叫威利的推销员,整天陪笑脸,瞎敷衍,结交朋友,讨人喜欢,以此招揽生意推销产品……因为天赋或者际遇的缘故,最终他也没挣着什么钱,失败而归。他的哥哥是个浪漫主义者,对挣钱那一套不感兴趣,偏爱独来独往与自由自在。威利的两个儿子,既受到成功热病的感染,又怀有“弑父”情结,他们选择游戏人生。威利的太太是家庭温情的象征,不论成功失败,她都怀有包容之心。可是,来不及了,威利感到走投无路,他只有最后一博:把自己弄死,换得一笔保险赔偿金,留给家人。
1978年的中国,在阿瑟•米勒眼中,实在太具有差异感。他被好奇心刺激得左右不是,光日记就写了十几万字:永远散发刺鼻氨水味和臭味的苏式厕所,提醒人们时刻警惕肉体的衰败;不要随地吐痰的标语满街都是,一个喜欢晨跑的人衣服上也要写上“别朝我吐痰”;外国人好稀罕,一旦碰上一个,铁定还是个“外国专家”……最首要的,他需要让演员和观众了解,究竟是什么杀死了推销员。
保险是需要解释的名词,一直到1980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才成立;威利一边对自己在商业世界的失败感到愧疚,一边向往田园生活,这也使当时的中国人难以理解,1970年代末的北京刚刚有一些公寓楼,能住在那里当然好过在乡下。而威利,他为了赚钱不择手段,这不是罪有应得吗?阿瑟•米勒试图说服演员相信,威利是一个不算正面但值得同情的人物,这也不是个有关恨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他并非罪有应得,杀死推销员的不是他本人的贪婪,而是弥漫商业帝国更大的贪婪。最终,演出看上去是完满的,阿瑟•米勒在日记里写:“剧情中我们西方人笑的地方,中国观众也笑了,我也看到,许多观众在为威利啜泣。”而当时的新华社是这样报道的:“《推销员之死》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垄断。”
人艺新排的《推销员之死》已经放出了海报:一张东三环国贸桥附近高楼林立的照片,天际线有如一面镜子,将高楼大厦倒映在空中。那里还真是一个蛮有象征意义的地方:这座城市的每个淘金者既会被那里吸引,又会感到害怕,高楼大厦的灯光好象巨龙的鳞片,它们闪亮闪亮,它们又张着大嘴将每一个人吞下。
我热切地向一个企业家朋友推荐新版《推销员之死》,我们甚至讨论,假使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杀死了威利?这个朋友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算得上一个中国版的“推销员”,少年创业,中年有所成就,他也受到成功热病的驱使,也相信商业文明霓虹灯抛出的媚眼所表达的暧昧许诺,他比威利幸运,成功了。这个过程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人感到奇怪,也不会有任何追问。可当他忽然退出商场,准备满足一点自己的浪漫主义小情怀,这反倒成了新闻。人们从不认为成功有什么可怅然的,而“自己选择失败”则是大大的困惑,在世俗评价标准中,这个中国的推销员死去了,他是个失败者。假使这就是中国的“推销员之死”,那威利不会被杀死,而是浪漫情怀统统被干掉。如果阿瑟.米勒先生尚在人世,这就是现在的中国给他提出的新挑战。
(作者困困,专栏作家、记者。曾出版随笔集《上流女孩当如是》和人物特写集《不上流,不下流》。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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