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以来,已有数以万计的示威者冒着严寒,从新俄罗斯的办公室、教室和工作室涌上街头,他们穿着体面,手拿智能手机,是反对普京(Vladimir Putin)的新生力量。抗议者们系着白色带子,挥动着自制的条幅,上书诸如“我们知道你想第三次当总统,但我们很头疼”这样的讽刺标语,要求获得政治话语权,并结束普京的统治。为抗议杜马选举中普遍存在的舞弊行为,他们发起了几十年来规模最大的反政府示威。上周日,他们还围绕莫斯科市中心结成了一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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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12月4日杜马选举以来,俄罗斯街头已经爆发多起反政府示威活动。与此同时,普京的支持者也组织了各种集会。图为12月24日发生在圣彼得堡的反政府示威活动。
而普京的支持者们近期则组织了规模更大的集会,他们举着白蓝红相间的俄罗斯国旗,或佩戴白蓝红丝带。支持者们大多来自刚刚富裕起来的俄罗斯中部地区的工厂和农庄。上周四,普京首次亲临集会现场,在莫斯科最大的体育场内对大批民众发表了讲话。普京在讲话中提及俄罗斯在反侵略斗争中取得的历史性成就,他说,“胜利将属于我们”。

这些支持者的力量也许足以使普京在3月4日的大选中再次当选总统。但抗议声也不容忽视,它们是一些看得见的裂痕,裂痕背后则是更深层次的转变,在侵蚀着普京的执政基础。就连那些身处普京所建立的权力体系巅峰的俄罗斯人也开始为曾经无法想象的可能性做准备了:“后普京”时代的生活。

举例来说,俄罗斯一家大型国有银行的首席执行长安德烈•科斯京(Andrei Kostin) 2月13日为一家财经大报撰写了一篇评论文章。文中充满对普京及其治国之道的溢美之词,但在这番套话之中,他也提出了一项令人意外的呼吁:科斯京建议,普京3月份赢得大选之后应该承诺不再继续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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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2日在莫斯科,挺普集会上的民众。
这对克林姆林宫的主人来说也许并不算太大的挑战,但与短短几个月前相比已是极大的变化了。去年9月份,当普京宣布他将参加总统竞选,与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互换职位时,悬念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2024年普京下两届总统任期结束后,梅德韦杰夫是否会竞选总统。

莫斯科智库战略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Research)负责人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夫(Mikhail Dmitriev)说,“支持普京的大多数人要么已经不复存在,要么即将消失。”他警告称,普京可能不会任满六年的任期,应该“尽早”找一个可靠的接班人,就像叶利钦(Boris Yeltsin) 1999年底引荐普京那样。战略研究中心是由俄罗斯政府设立的智库,协助起草了普京的第一份总统施政纲领。

普京和他的支持者们对此嗤之以鼻。普京竞选团队里一位高级官员说,“普京能够在任何支持率水平上运作。他需要的无非是自信以及周围一些关键人物的支持。”这名官员及其他接近克林姆林宫的人士将普京所在政党去年12月在杜马选举中表现不佳归咎于竞选宣传不力。他们说,近期民意调查中普京支持率的回升印证了他需要的只是更好的宣传。大选结束之后,随着政治改革承诺的兑现,预计抗议声会渐弱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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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富有的精英阶层带着新的财富,大摇大摆地穿梭于世界各地,他们也对普京的硬汉形象抱有好感。普京是“krutoi”的──这个俄语形容词已经成为时代的标志,是酷与硬朗的犀利结合。
但许多了解内幕的人士并没有如此乐观。一位商界巨头说,“结构性变化现在已经发生了,现有体制将慢慢瓦解。”

眼下,克林姆林宫似乎暂时阻止了普京支持率下降的势头。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几乎每天都会播放“纪录片”,讲述普京在恢复秩序、振兴经济和挫败各种潜在敌手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其中传达的信息很清楚:俄罗斯现在仍然没有其他选择。

著名社会学家纳塔利娅•祖巴列维奇(Natalia Zubarevich)说,“普京依赖的是俄罗斯的大多数民众,而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大多数人都依靠政府。”但随着俄罗斯经济的持续增长,这一比例在缩小,同时有更多的人跻身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成长速度已经超过了他们曾赖以发展壮大的体制。民意调查者称,比较贫穷的俄罗斯人也开始丧失信心了。

普京手中仍有许多副牌可打。反对派领导人向新的活动人士发出警告称,斗争可能会持续多年。一个亲民主政党的领导人弗拉迪米尔•米洛夫(Vladimir Milov)说,“许多人被革命气氛麻醉了。”

普京2000年首次当政时,就连许多现在反对普京的人也对他表示欢迎,期望他能让俄罗斯从金融危机和车臣动乱中摆脱出来。米洛夫曾在第一届普京政府担任能源部副部长。

曾在普京政府担任高官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格尔曼•格雷夫(German Gref)回忆道,“我们曾全权负责改革。”新的班子削减了税收,放松了监管规定,并利用了1998年卢布大幅贬值带来的经济反弹机遇。“但之后油价开始大幅上涨……改革呼声减弱了。”

然而,政治领域的变革速度却加快了。克林姆林宫有条不紊地打击或拉拢可与其较量的力量──独立媒体、区域巨头、富有的商界大亨,等等。那些不愿屈服的人要么被投入监狱,要么流亡海外。

德米特里耶夫回忆道,“普京的到来伴随着叶利钦时代不完美民主制度的瓦解,我们当时是无法料及的。”德米特里耶夫曾在普京政府任格雷夫的副手至2004年。

尽管普京巩固了自己的控制权,但一些事件也暴露出普京政治体系的弱点。2004年,俄罗斯发生了一连串致命的恐怖袭击,随后邻国乌克兰爆发了“橙色革命”(Orange Revolution),大规模游行示威让乌克兰诞生了一位亲西方的总统,莫斯科方面支持的候选人则未能当选。几周之后,俄罗斯一次不成功的福利制度改革让数万名愤怒的退休人员走上街头抗议。

克林姆林宫的反应冷酷而无情。地区行政长官和议会成员直接选举被取消了。克林姆林宫坚信“橙色革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参与策划的阴谋,于是对反对党及非政府组织(NGO)进行了打击。俄罗斯制定了新的反极端主义法律,谴责乌克兰政府为非法。警方对反对者的示威活动予以镇压,将许多参与者投入了监狱。克林姆林宫为亲政府的青年组织提供大笔资金,以防范“橙色革命”蔓延带来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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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在莫斯科无名烈士墓前举行的献花仪式开始前,俄罗斯高级军官向俄罗斯总理普京(中)敬礼。
新的法律允许法庭“解散”数十个政党。政治家们要么选择完全忠于政府,要么选择“彻底决裂”。“彻底决裂”也就意味着被国家主要媒体列入黑名单,并被逐出政坛。

但对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政治在他们的生活中只占据次要位置。石油、天然气、金属以及俄罗斯其他主要出口产品价格的飙升改变了俄罗斯的经济面貌。从2003年到2008年,俄罗斯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了近三倍。退休金、社会福利和其他福祉均迅速跃升。

新兴的中产阶级会到开在“millionniki”(即俄罗斯十二个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大城市)周边的宜家(IKEA)卖场大量购买消费品。他们还大量涌向土耳其和埃及的海滨度假胜地。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富有的精英阶层带着新的财富,大摇大摆地穿梭于世界各地,他们也对普京的硬汉形象抱有好感。普京是“krutoi”的──这个俄语形容词已经成为时代的标志,是酷与硬朗的犀利结合。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令盛宴戛然而止。潦倒的商界大亨们急匆匆地向克林姆林宫求救。政府担心社会动荡,要求大公司不要裁员。于是公司以降薪取代裁员。卢布大幅贬值。

在克林姆林宫数十亿补贴以及油价迅速反弹的推动下,危机之痛得到缓解。但经济还远未实现彻底复苏。经济学家们说,俄罗斯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普京首届总统任期内的那种财富剧增局面了。

与此同时,梅德韦杰夫有关反腐败和减轻企业压力的承诺鼓舞了一些中产阶级人士的信心。梅德韦杰夫是2008年被普京安排担任总统一职的,当时受任期限制,普京本人无法再继续担任总统。但在克林姆林宫内部,普京仍是俄罗斯的最高领导,梅德韦杰夫仍然很难摆脱他的阴影。

而普京一直在玩多年来屡试不爽的政治秀。2010年,森林大火让莫斯科和其他大城市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普京驾驶一架救火飞机的场面出现在全国性电视节目中。那年夏季的晚些时候,普京又自己驾驶着一辆淡黄色的拉达(Lada)环游了西伯利亚──拉达象征着危机期间接受克林姆林宫救助的没能跟上时代的汽车生产商。

但俄罗斯社会正在发生变化。博主们很快就戳穿了这个公关噱头,他们贴出的照片显示,普京的车队带着好几辆备用拉达。俄罗斯那时已经成为欧洲增长速度最快的互联网市场之一,有4,500万人经常使用互联网。网上新闻和政治辩论非常开放,与传统媒体形成鲜明对比。

克林姆林宫的一些人开始感觉到老把戏渐渐行不通了。于是古板乏味的国家电视台──克林姆林宫的主要宣传工具──试图通过放映“加州靡情”(Californication)等购自美国有线电视台的非主流电视剧来吸引兴趣索然的城市观众。

一些比较年长、偏传统的选民长期以来一直是普京的核心支持者,但就连这些人也开始对一度被他们视为英雄的普京感到失望了。德米特里耶夫所在智库的研究员谢尔盖•别拉诺夫斯基(Sergei Belanovsky)说,他在工业中心区进行的焦点小组访谈显示出,长期以来一直忠心耿耿的选民开始流露出针对克林姆林宫的“许多愤怒情绪”,这令他感到震惊。

不过,克林姆林宫的官员们认为,鲜有迹象显示在本轮大选周期内会出现如此大的争议。

德米特里耶夫和他在该智库任职的同事们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去年春天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警告称,如果政府不采取根本行动来推动体制的开放,克林姆林宫支持率的下降最早可能会在12月份杜马大选时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德米特里耶夫担心,如果他公开发表这份报告,政府可能会关闭该中心。于是德米特里耶夫将一份报告稿拿给该中心理事会负责人看,这位负责人曾是政府官员,现在仍是与普京关系非常近的助手。德米特里耶夫回忆道,“他不相信,他认为我们想得太远了。”

克林姆林宫曾试图缓和这种不满情绪,对亿万富翁米哈伊尔•普罗霍罗夫(Mikhail Prokhorov)振兴一个重商政党的计划表示了支持,该计划有助于在去年12月份的选举中将中产阶级维持在体制之内。但克林姆林宫保护人的严苛约束激怒了普罗霍罗夫,随后他被逐出了该党。

触发公众愤怒情绪,并撼动克林姆林宫的真正导火索是“rokirovka”。“rokirovka”是俄语中一个国际象棋名词,意为“王车易位”,指的是2011年9月份宣布的普京将重返总统职位,并让梅德韦杰夫担任总理一事。两人称该决定是多年前做出的,但当时并没有公布,这种说法更是加剧了公众的不满。

普京支持率的下降对他所在的政党统一俄罗斯党(United Russia)更是不利,该政党从来就没有很受民众欢迎过。在去年12月份的选举中,甚至在投票结束之前,网上就开始传出舞弊相关指控。突然之间,所谓普京“krutoi”的说法不再流行了。

一开始,克林姆林宫的反应显得有些自相矛盾。普京将游行示威者斥为美国国务院(U.S. State Department)怯懦的特工,而副手们则说,他们代表了俄罗斯社会的精英,应该尊重他们。

到今年年初,普京偏强硬的路线占据了上风,他的新竞选班子负责人援引了列宁(Lenin)对知识分子的著名描述:“他们不是(国家的)脑袋,而是屎。”亲克林姆林宫的游行者则把所有批评者都说成企图将“橙色瘟疫”从乌克兰散布到俄罗斯的外国特工。

政治顾问们纷纷在为克林姆林宫出谋划策,以期重新赢得抗议者的支持。政府承诺将恢复普京废除的一些民主权利以及人们长期期待的其他改革。一名了解竞选情况的人士称,“他们期望中产阶级能回心转意。人是健忘的。”

德米特里耶夫对此则持更加怀疑的态度。尽管中产阶级总体而言仍属于少数,但却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及其他城市占据政治主导地位,民意调查显示,在这些城市普京可能连多数票都无法获得。

他说,“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GREGORY L. WH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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