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968年秋天,我到农村插队落户,当了知青。农村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贫穷。它摆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到,不需要谁告诉你。当然,我对农村的贫穷并不陌生。上中学时,学校每年都组织我们下乡参加夏收、秋收劳动,在农村住个三五天,吃住都在农民家。虽说下乡的地方多是城市近郊,生活条件比较好,可我们到农村后,还是被那里的贫穷所震惊。但是,在农村住上几天,走马观花是一回事,真正下乡落户,年复一年,是另一回事。个人的经济、生活完全融入农村,看到了更多,知道了更多,对农村贫穷的认识就会发生变化。贫穷,不光是物质、精神的贫乏,贫穷的背后,还有许多另外的东西。
刚下乡时,我和生产队会计合住一间草屋。屋子很小,铺下两张床,窗户前摆着一张白木书桌。会计算账,我看书,写日记。
小草房的两边,一边一户邻居。一边的户主是杨三爷,这间小草房其实是他家的,我和会计是房户。听会计说,小草房全年按200个工分给杨三爷家,只在秋季结算,其中一半兑成现钱,一半冲“免购点”(口粮)。如果每个工分值一毛钱的话,这间房子的租金就是20块钱;如果一个工分值5分钱,就只有10块钱了──在我下乡三年的记忆中,我们生产队在夏秋两季分配中,每个工分从未值过一毛钱,一般到七分钱就算不错了。
小草房的另一边,又是一户人家,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女人我喊她桂嫂,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在,手脚麻利,且嘴不饶人,走路仰着头,快步如风。她男人却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我喊他旺哥。旺哥念过中学,会打算盘,自己觉得是个文化人,即使当农民,也总爱穿制服,戴制帽,穿袜子。
我下乡后不到一个月,家里给我寄来10块钱。那天早上,乡邮小夏骑着车,叮当摇铃进村,老远就喊,乔海燕!拿手戳来!兑钱过来了!我还没有反应,半个村子都轰动了,孩子们从院墙后面伸出头来,争相传递消息,学生家里兑钱来啦!
小夏推着车子走来,后面跟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还有几个自认为与我已经相熟的小青年,脸上满是得意与自豪。小夏从车架子上的绿邮袋里拿出一个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个一个小夹子,打开小夹子,取下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拿出汇款单。大家的眼睛都跟着那张绿纸转,眼巴巴看着。
在孩子们羡慕的眼光下,我随手把汇款单塞进衣袋,又引来几个小青年不满的啧声,大概嫌我对汇款单太不重视。
整个上午,和我一块干活的人都不断问我,啥时候去县里兑钱啊?
咱队上一次外面兑钱过来,还是前年的事。和我一块干活的桂嫂说。
贫下中农对钱的渴望,对有钱人(不是富而有钱,是口袋里有几个现钱)那种言语含蓄,眼神直白的羡慕,非经历过那个年代,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是不太容易感受,也不太容易理解的。
有一年秋天,天还不算凉,傍晚开始,黄昏中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我吃过饭,自己晃悠着回屋。快到小草房门口,昏暗中看见屋门前蹲着个人,吸着烟袋,火光明灭,像是旺哥。
走近一看,果然是他,肩膀头已经淋湿,蹲在雨里吸烟。四周一片寂静。
我问他,下雨了,你怎么不进家?
旺哥没有吭声,依旧吱吱吸着烟袋锅,咬得烟袋杆“咯口”响。
我推开小草房的屋门,叫旺哥进来。
他仍旧没有说话,起身进屋。
就在他弯腰进屋时,隔着他的肩头,我看见他家的窗户上有灯火闪动。桂嫂在家嘛,旺哥怎么不进屋?
这时,我隐隐听见他家有说话声。屋里确实有人,旺哥怎么不进去?两口子吵架了?
这时候,屋里已经是嬉笑声了,窗户玻璃上晃动着人影,呼扇着灯苗跟着晃动。我分明听出那嬉笑的声音是桂嫂。
我疑惑地看着旺哥,又看看他家亮着灯的窗户,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有人,女人桂嫂在里面,她还笑,说话,可见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可是桂嫂的男人旺哥却自己蹲在外面,淋着雨……难道桂嫂在屋里和另外一个人……
以我那时候的知识,即使我能确定桂嫂和另外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在屋里,我也想不到两人干什么,更想不到为什么旺哥在屋外。但是,我隐隐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旺哥进屋来,蹲在门口,头夹在两块膝盖间,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他家的屋门开了,没有人出来,只听见桂嫂说话,接着泼出一盆水,门又关上了。
旺哥依然不说话,抽烟,咬烟袋杆。我也只好默默陪着他。天已经黑了。我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已经明白这是一个难堪的场面。我希望这时候有人经过,我可以喊一声,打破这个沉闷。
但是,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旺哥家的窗户亮着灯,人影晃动,隐隐传出说话和笑声。声音很低。显然,说话、笑的人也在尽量压抑自己。
又过了会儿,旺哥家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压着帽檐,肩膀挎着一个挎包,出来后四下看看,低头走了。又等了好一会,屋里桂嫂轻轻喊了一声,进来吧。
旺哥抬头看我,昏暗的灯光下,他嘴角挤出一丝丝说不清是笑还是哭的抽动,起身回家了。
我把这件蹊跷事说给会计听,没等我说完,他就笑了。
你才知道,这不是啥秘密,咱村里,这样的事也不是桂嫂一家。
他告诉我,这叫“招汉养夫”,或者叫“招汉养家”,是当地的风俗,人人都知道,见怪不怪。
他说,结过婚的女人,觉得自己还有点颜色,有男人喜欢要,就搭上一个男人,须是有工资的,手头有现钱,供销社的,兽医站的,机耕站的,每月来一次两次,这是明着来,所以,人家来了,这家男的就得躲一边去,女的给人家做顿饭,两人上床……等人家走了,男的才能回家。
又说,要是能搭上国家干部,或者县机械厂的工人,就得是大闺女,咱队没有这样的人家,咱村里有几个,我回来指给你看看。
又说,你们学生过去在城里没有见过吧,在咱这儿看见了,觉得吃惊,城里大概也没有这样的事。
是小老婆吗?那就犯重婚了。我很正经说。
会计笑了,说,不是小老婆,旧社会叫外宅,啥叫重婚?那是管恁城里人,管不到农村。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依然不明白。
为啥?一个字,穷!会计说。
穷嘛,又得用钱,咋办?只好这样,就这,还得人家看得上你,不是啥女人想招汉就能招上的。会计说。
他说,她家也有难处,旺哥有病,热痨,常年吃药,她爹早几年摔折了腰,在家躺着,也得吃药、治病,几个孩子小,她到哪儿弄钱去?只有这个女人身子还能卖几个钱。
又说,你看桂嫂怪能不是,仰脸婆娘,她终究是个女人,跳不出女人这个圈儿。
我把“招汉养家”的事告诉其他知青,大家听说,都很惊讶,随后便默默无语。桂嫂是个热心人,帮我们烧锅、拉风箱、窖红薯、拾掇菜,她若有个笑话,男生们聚在一起也会哈哈说几句。但是,听了这个“招汉养家”的事,几个人怔怔的,谁都没有心情开玩笑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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